第9章 预言与流言(2/2)

宜妃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德妃这是把她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下来,将她内心最深处的担忧和恐惧血淋淋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将来宫宴之上,别的福晋谈笑风生、仪态万方,而她的儿媳却因“巫女”身份被人指指点点、孤立嘲笑的场景。

那一刻的屈辱和难堪,几乎让她晕厥过去。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连礼数都顾不得周全,对着太后方向匆匆一福,声音僵硬地道:“太后娘娘,臣妾忽然有些头晕,恐失了仪态,恳请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太后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踉跄着快步离开了慈宁宫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身后,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德妃那压抑不住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轻笑,以及其他妃嫔低低的议论声。

回到翊坤宫,宜妃挥退了所有上前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跌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可她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冷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德妃那些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扎得她心口鲜血淋漓。

“身份不明……哈达那拉……几百顶帐篷……”

“巫女……行事诡谲……终身不嫁……”

“惹人笑话……皇家体面……”

她猛地抓起炕几上的一个粉彩茶盅,想要狠狠摔在地上发泄,可举起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她是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她不能失态,不能让人看了更大的笑话!

无尽的委屈和愤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伏在炕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凭什么?她的老九,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女子,怎么就惹来这漫天污水?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个塔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真如德妃所说,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女?还是……老九信里说的那个“特别”、“美好”、“如同星辰”的女子,才是真实的她?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脑中疯狂撕扯,让她头痛欲裂。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扫过那架紫檀木嵌螺钿的多宝格,上面摆满了康熙赏赐的珍玩,每一件都彰显着她的圣眷和荣耀。

可此刻,这些荣耀却像沉重的枷锁,提醒着她身为皇子母妃的责任和必须维持的体面。

她走到西次间那张黄花梨木大书案前,上面依旧堆满了各府递来的贵女名册和精心绘制的小像。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户部尚书马齐家的族女,画像上的女子柳眉杏眼,端庄温婉,家世更是没得挑。又翻开另一幅,是佟佳氏旁支的格格,容貌秀丽,据说性情柔顺……

这些女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皇子福晋的绝佳人选。娶了她们,老九能得到妻族的助力,她这个母妃脸上有光,在德妃那些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杆。

可……老九呢?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儿子离家前,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额娘,儿子一定要找个比儿子还好看的嫡福晋!您就别瞎操心了!”

还有那封语焉不详、却字里行间透着雀跃和执拗的信:“……额娘,她真的是儿子见过最特别、最美好的女子,聪明又勇敢,心地像雪山上的湖水一样干净……儿子此生,非她不娶。”

非她不娶……

宜妃的心猛地一抽。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骨子里倔强无比,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她强行阻挠,只怕会母子离心,酿成更大的悲剧。

可是……若不阻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娶一个“巫女”回来,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连带着她和郭络罗家都抬不起头来吗?德妃今日在慈宁宫的嘴脸,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在宜妃深陷泥淖、进退维谷之际,康熙的态度却依旧如同雾里看花,暧昧不明。

他对市面上的流言恍若未闻,既未申饬,也未澄清,更未曾召宜妃去询问半句。

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让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更加复杂,也让宜妃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倒是过了几日,康熙身边的首领太监梁九功亲自来了一趟翊坤宫,送来了几匹新进贡的江南云锦,说是皇上赏赐。

梁九功笑容可掬,传达完赏赐,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仿佛闲聊般对宜妃说道:“娘娘近日操劳了。皇上前儿个看了盛京将军递上来的请安折子,还特意问起了关外各部落过冬的情况,尤其提到了哈达那拉部,说是他们今冬应对得当,牧民安稳,还发现了新的燃料,龙心甚慰呢。”

梁九功的话轻飘飘的,说完便行礼告退了。

可宜妃却愣在了原地,反复咀嚼着这番话。皇上特意问起哈达那拉部?还龙心甚慰?是因为老九在那里?还是因为……那个塔娜格格发现的“新燃料”?

这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宜妃心中的重重迷雾。

更让她心思浮动的是,在一次单独陪太后礼佛后,太后捻着佛珠,看似随意地提点了一句:“皇帝近来常看舆图,关注关外。蒙古诸部,屏藩也。能安部落之心,便是大功。至于女子出身……科尔沁的格格自然是尊贵的,但草原辽阔,明珠亦可能藏于蒿莱之间。哀家年轻时在草原,也曾见过能预知风雪、福佑部落的能女子,部落皆视若珍宝。”

太后的话依旧没有说透,但宜妃却听出了更深的意思——皇上关注的,是蒙古的稳定,是能“安部落之心”的功劳。

而太后,似乎对那种拥有特殊能力的女子,并无多少偏见,甚至隐有赞赏之意。

太后的点拨和梁九功的暗示,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宜妃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不再仅仅是在“儿子的心意”和“皇家的体面”之间做选择,更是在“流言的诋毁”与“帝后的隐晦认可”之间做权衡。

她重新审视那些贵女名册,那些千篇一律的温婉笑容和显赫家世,不知为何,竟让她感到一丝厌倦。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老九信中的话语,试图从那些激动的、缺乏条理的字句中,勾勒出那个让儿子如此倾心的女子的真实面貌。

“特别”、“美好”、“聪明”、“勇敢”、“守护”……这些词汇,与流言中的“野蛮”、“妖异”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夜深人静时,翊坤宫的灯火常常亮至三更。宜妃独自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宫墙上方四角的、被灯火映得微红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挣扎。

她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看得见的、稳妥却可能冰冷的康庄大道;另一边是迷雾重重、充满非议却可能通往儿子幸福的荆棘小径。

一边是德妃那嘲讽的嘴脸和其他妃嫔看好戏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另一边,是儿子信中那炽热的情感和太后话语里那玄之又玄的暗示,像钩子一样拉扯着她。

她想起老九小时候,因为长得太过漂亮,没少被其他阿哥取笑,可他从不服软,梗着脖子跟人打架,回来还嘴硬说不疼。那股子倔强劲儿,跟他现在认准了塔娜的样子,何其相似!

难道,她真的要因为那些恶毒的流言和所谓的“体面”,就去亲手掐灭儿子眼中那难得的光亮吗?让他也像大哥那样,娶一个门当户对却相敬如“冰”的福晋,一辈子活得憋憋屈屈?

可若是不阻拦……宜妃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德妃捂着嘴,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哟,宜妃妹妹,听说你们家九福晋今日又在院子里跳大神了?可真是……别具一格啊!”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她浑身发冷。

这两种念头在她脑子里厮杀,搅得她日夜不宁,食不知味。

短短几日,宜妃竟像是瘦了一圈,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那份憔悴。

就在宜妃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这日,康熙突然驾临翊坤宫。彼时宜妃正对着一碗燕窝粥发呆,闻报慌忙起身接驾,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皇帝是因流言来兴师问罪,还是……

康熙穿着一身常服,神色看不出喜怒,摆手免了宜妃的礼,自顾自地在暖炕上坐了。

他打量了一下宜妃略显苍白的脸色,淡淡道:“朕瞧着你气色不大好,可是近日宫中事务繁杂,累着了?”

宜妃心中一紧,忙道:“劳皇上挂心,臣妾无恙。只是……只是冬日里难免有些懒散。”

康熙“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炕几,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老九近日可有家信回来?”

来了!宜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回道:“前些日子倒是收到一封,说是……在关外一切都好,让臣妾不必挂念。”

“一切都好?”康熙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情绪,“朕怎么听说,他在那边闹得沸沸扬扬,为了个蒙古格格,很是一掷千金,甚至还亲自上阵,跟狼群动了手?”

宜妃吓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忙起身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老九他年轻不懂事,若是行事有差池,还请皇上……”

“起来吧。”康熙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朕没说他做错了。”

宜妃愕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康熙看着她,缓缓道:“盛京将军阿密图刚递了密折上来。哈达那拉部今冬能安然度过,老九带来的那些‘新奇玩意儿’,还有他帮着调配物资、发现燃料,确实出了力。阿密图在折子里说,如今那部落上下,对老九甚是感激,连带着对朝廷,也多了几分归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蒙古诸部,看似臣服,实则心思各异。能有一个部落真心念着朝廷的好,比十万大军屯驻边关,有时更有用。老九这事,歪打正着,办得……不算差。”

宜妃呆呆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皇上这意思……不仅没责怪,反而是……肯定了老九的做法?甚至认为他立了功?

“至于那个格格……”康熙话锋一转,宜妃的心又提了起来,“哈达那拉·塔娜。阿密图也提了几句,说是部落巫女,地位超然,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之能,预知风雪,辨识草药,在部落中威望极高。此次应对狼患和寒冬,她也居功至伟。”

康熙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却并无厌恶之意。

“巫女之名,在京中或许引人非议。但在蒙古人眼中,却是能与长生天沟通的使者,地位尊崇。若能得其真心归附,于安抚蒙古,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康熙没有再说下去,但宜妃已经听明白了。

在皇帝眼中,那个塔娜格格的“巫女”身份,不再仅仅是“妖异”和“麻烦”,更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政治上的“资源”和“象征”!

只要她能为大清带来好处,能为安抚蒙古出力,那么,她出身小部落的“瑕疵”,或许就可以被容忍,甚至被忽略!

这一刻,宜妃心中百感交集。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有为儿子感到的骄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和挣扎,在皇帝的全局权衡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康熙又坐了片刻,问了些五阿哥胤祺府上的琐事,便起身离开了。他走后,宜妃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了宫殿。

她缓缓走到那堆贵女名册前,沉默地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将最上面的几本,轻轻推到了一边。

夜色渐深,翊坤宫的灯火却比往日亮堂了几分。宜妃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重新挺直的脊梁和眼底那抹重新燃起的光亮,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这京城的寒冬,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而草原上的春天,想必,就快要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