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神音:一曲喇叭声里的金沙岁月与自然悲歌(2/2)

阿铜的喇叭也渐渐变了模样。黑烟里的硫化物日复一日落在喇叭口,积起了厚厚的棕红色锈迹,原本红亮的赤铜变得暗淡无光,刻着的太阳神鸟纹路被锈迹覆盖,只剩模糊的轮廓,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他再吹《春耕谣》,地里只长出稀稀拉拉的野草,风一吹就倒;吹《祭江曲》,洪水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卷着泥沙和碎石咆哮而下,冲垮了江边的村寨,房屋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人们哭嚎着跑向高地,看着家园被洪水吞噬;吹《送魂调》,再也没有灵魂循着乐声飘来,因为人们觉得传统的葬礼太费时间和钱财,一把火把逝者烧成灰烬,随便念几句潦草的祷词,比吹一整天喇叭省事多了,甚至有人说:“阿铜的喇叭就是个摆设,还不如一把火实用。”

人们不再找阿铜吹喇叭了,他的订单一天天减少,从每月数十场,到每月几场,最后彻底消失了。阿铜每天坐在空荡荡的江畔,摩挲着锈迹斑斑的铜喇叭,听着远处机器的轰鸣,看着乌黑的江水缓缓流淌,眼睛里像盛着金沙江的水,又苦又涩。喇叭上的太阳神鸟纹路,在夕阳的余晖里渐渐模糊,像是要融进那片乌黑的江水里,再也寻不回来。有时风吹过,喇叭管里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哭泣,那是金沙的魂,在为这片被破坏的土地悲伤。

三、空留喇叭:博物馆里的标本与消失的吹喇叭人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山林里的古树被砍光了,裸露的山体经不住暴雨冲刷,引发了一次次泥石流,把矿坑填得严严实实;地下的铁矿被挖空了,再也炼不出铁水;河滩上的金沙也被淘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坑坑洼洼的河床,积着乌黑的泥水。熔炉的火灭了,机器的轰鸣声停了,挖矿的人带着赚到的金沙和铁器离开了,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山林和乌黑的江水,黑烟慢慢散去,天空终于露出了一点原本的湛蓝色,可江畔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江水依旧乌黑,摸上去滑腻腻的,连江边的石头都被染成了黑褐色,抠都抠不掉;山林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密密麻麻地立在地上,风吹过,树桩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稻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再也看不到金灿灿的稻穗,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树桩上,发出嘶哑的叫声。人们终于开始后悔,他们摸着空空的米缸,看着乌黑的江水,想起了阿铜的喇叭声,想起了曾经清澈的江水、茂密的山林,想起了太阳神鸟掠过江面时洒下的金光。

“去找阿铜吧,让他吹喇叭,说不定江水能变清,山林能再绿。”村里最老的族长颤巍巍地提议。于是,全村人沿着金沙江找了一遍又一遍,从上游的雪山脚下,到下游的河口滩涂,翻遍了每一个村寨,每一片河滩,喊着阿铜的名字,可回应他们的,只有江水的呜咽和风声,再也找不到阿铜的身影。

最后,一个孩子在江畔的淤泥里,发现了那支铜喇叭。它被埋在厚厚的黑色淤泥里,锈得只剩一层薄薄的铜壳,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可喇叭口上的太阳神鸟纹路,依然能隐约辨认出来,那展翅的模样,像是在倔强地对抗着岁月的侵蚀。

人们把这支喇叭当成了稀世珍宝,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清水冲洗掉上面的淤泥,用软布擦去锈迹,又请城里的工匠给它涂上防腐的油脂,然后郑重地送到了城里的博物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把喇叭放进精致的玻璃柜里,装上暖黄色的射灯,旁边的标签上写着一行工整的宋体字:“金沙古喇叭,民间传统乐器,年代不详,疑为古蜀时期遗物。”每天都有游客来参观,他们隔着玻璃看着这支锈迹斑斑的喇叭,发出一声声惊叹:“没想到古蜀还有这么精致的乐器!”“这太阳神鸟的纹路真好看!”却没有人知道,这支喇叭曾经奏响过怎样的天地之音,也没有人知道,吹喇叭的人,曾用它守护过这片土地数百年。

关于阿铜的去向,江畔的人们流传着许多说法。村里最老的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她说自己小时候见过阿铜,最后一次见他时,是在一个黄昏,阿铜站在江畔的青松下吹喇叭,那声音嘶哑又悲凉,像是要把心里的苦都吹出来,吹着吹着,江面上突然升起了漫天金雾,金雾像太阳一样耀眼,把乌黑的江水都染成了金色,阿铜的身影在金雾里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金光,融进了江水里,从此,金沙江的浪涛声里,就藏着他的喇叭声,仔细听,还能听到那支《春耕谣》的调子。还有人说,阿铜没有消失,他化作了江畔的一株青藤,那青藤长得飞快,顺着江水一直长到了博物馆,缠在玻璃柜外的栏杆上,叶片紧紧贴着玻璃,像是在守护着自己的喇叭。更有人说,阿铜只是去了远方的昆仑山,去寻找新的赤铜,重新铸造一支更厉害的喇叭,他在等待着金沙江水重新变得清澈,等待着山林重新长出绿树,只要那一天到来,他就会循着金沙的光芒回来,再次吹响那支铜喇叭,让太阳神鸟重新飞过江面,让这片土地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博物馆的玻璃柜再精致,也留不住那缕曾安抚天地的音律;再厚重的史书,也写不完阿铜守了千年的金沙魂。那支铜喇叭成了冰冷的标本,被锁在玻璃柜里,供人观赏,而那个吹喇叭的人,却永远消失在了金沙江的岁月里,只留下一个关于喇叭、自然与传承的传说,在江畔的风里,代代流传。

如今,站在金沙江畔,还能听到江水拍打着河岸的声音,那声音里,仿佛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喇叭声,嘶哑却执着。或许,当江水重新变得清澈,当山林重新长出参天古树,当太阳神鸟再次掠过江面洒下金羽,那支沉寂的铜喇叭,会再次响起清亮的乐声,而那个吹喇叭的人,也会循着金沙的光芒,回到这片他深爱的土地,继续奏响属于金沙的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