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绽(2/2)
背影挺直,步伐从容,仿佛她不是去迎接一个全然陌生的“丈夫”,踏入一个危机四伏的漩涡,而只是去进行一场寻常的、乏善可陈的社交应酬。
只有她自己紧握在口袋里的、微微汗湿的手,暴露了这平静外表下,惊涛骇浪的真实。
哈城火车站的月台,被冬日的暮色涂抹成一片铅灰。寒风毫无遮挡地穿行在铁轨与站台之间,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空气中混杂着煤烟、蒸汽、以及人群特有的浑浊气息。
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站台入口处,旁边站着一小群人。男的多数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或警察制服,女的则包裹在厚实的皮草或呢绒大衣里,样式保守,颜色也多是深蓝、藏青或黑色,透着一股这个时代、这个阶层特有的、刻意低调的审慎。
顾秋妍从警察厅派来的轿车上下来,双脚刚刚踩上冰冷的水泥地面,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群等候的“太太团”,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坏了!
顾秋妍瞬间意识到,自己这身行头,在这里,太扎眼了。
呢子大衣的剪裁过于合体优雅,皮草围脖的光泽在晦暗的天色下依然显得华贵,呢帽的款式也带着明显的苏俄或欧洲风尚。
而眼前这些太太们,虽然衣着料子不差,但款式老气横秋,颜色沉闷,几乎没什么配饰,一个个缩着脖子抵御寒风,更像是陪衬丈夫出席公务活动的背景板,而非精心打扮的女主人。
自己这哪里是来迎接“丈夫”,简直像是来参加一场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时装秀。鹤立鸡群……不,简直是凤凰误入了乌鸦群。
这种过分的“出众”,在特务科这种地方,本身就意味着“异常”,意味着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探究的目光。
顾秋妍的心脏猛地收紧,懊悔和警惕如同冰水浇头。她太想用外在的“武装”来稳定内心了,却忽略了最基本的潜伏原则——融入环境,泯然众人。
老魏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她却犯了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不仅仅是一个审美失误,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在这时,接她来的那个年轻警察快步走到人群中一个身材短粗、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中山装、外罩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子转过头来。
顾秋妍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很难形容的眼睛。不大,甚至有些细长,嵌在那张方正的、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上。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反而显得有些平淡,甚至是……温和?
但就在这平淡温和之下,顾秋妍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这目光轻轻扫描了一遍,任何细微的不妥都无所遁形。他站在那群人中,并不突出,却自然成为某种不言而喻的中心。
高彬!这个名字瞬间跳入顾秋妍的脑海。自己“丈夫”的顶头上司,伪满哈城警察厅特务科的实权人物,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观众”兼“考官”。
年轻警察退开,高彬向前走了两步,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符合他身份和场合的、礼貌而疏淡的笑容。他伸出手:
“顾太太,您好。高彬,周乙的上司。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东北口音,语气平和,甚至可以说得上客气。
顾秋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堆起她自认为最得体、最符合“周太太”见到丈夫领导时应有的笑容——带着三分感激,三分客气,还有四分恰到好处的、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轻微腼腆。她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与高彬轻轻一握,触感干燥而稳定。
“高科长,您好。”
顾秋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而不失柔婉,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是她背景设定的一部分:
“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说您领导有方,对他很是关照。这次回来,还要继续麻烦您了。”
这话顾秋妍自觉说得自然流畅,几乎是社交场合的标准寒暄。一个初次见面的“下属妻子”,对丈夫的上级表示尊敬和感谢,提及丈夫对领导的敬佩,合情合理。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顾秋妍极其敏锐地捕捉到,高彬脸上那原本就淡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凝滞了那么一刹那。
不是消失,也不是变化,就是像平滑的水面被一粒看不见的微尘击中,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的眼神深处,那原本平淡温和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玩味?或者说,是某种得到印证般的、冰冷的审视?
这变化太快,太细微,如果不是顾秋妍此刻全神贯注、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或许根本发现不了。但她看见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说错话了?哪里错了?
电光石火间,顾秋妍的脑子疯狂运转。“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周乙是他的下属,下属对妻子提及上司,表示尊敬或抱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闪过:除非周乙和高彬的关系,根本就不是正常上下级那么简单!或者,周乙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经常对她这个“妻子”“念叨”高彬!
她想起老魏交代过的只言片语,想起周乙特殊的身份和任务性质……一个深度潜伏在敌人心脏的特工,会经常跟“家里”念叨他的顶头上司、一个极其精明危险的特务头子吗?这符合潜伏纪律吗?这符合周乙那种人的性格吗?
自己犯了想当然的错误!她用普通夫妻、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去套用周乙和高彬之间那复杂、微妙、甚至可能暗藏杀机的关系!
她这句“客套话”,听在高彬这种多疑到骨子里的人耳中,非但不是恭维,反而可能成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疑点。
周乙会和“妻子”频繁提及自己?他们关系有这么“融洽”?还是这个“妻子”在刻意套近乎,或者……在暗示什么?
冷汗,瞬间从顾秋妍的背脊渗出,冰凉的,贴在内衣上。她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着。
高彬那细微的异常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恢复了常态。他甚至仿佛很受用地笑了笑,语气依旧平和:
“周乙同志是难得的人才,工作能力很强。以后你们安顿下来,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让周乙跟我说,或者直接来找厅里。欢迎你来到哈尔滨。”
他的话无可挑剔,态度也无可指摘。但顾秋妍却感觉,那双平淡的眼睛后面,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刚才那句“客套”,就像一颗无意中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立刻被平静的水面吞没,但或许已经在潭底激起了不易察觉的暗流。
“谢谢高科长。”
顾秋妍低下头,做出些许不好意思的样子,避开了高彬的目光。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再错。
月台上,寒风依旧。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隆隆的车轮声震动着地面。
顾秋妍站在那里,裹在华贵却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大衣和围脖里,感觉自己像是个站在聚光灯下、却忘了台词的小丑。开场第一个照面,她似乎就……演砸了。而观众,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敏锐的导演之一。
顾秋妍望着铁轨延伸的黑暗尽头,那里,火车正载着她素未谋面的“丈夫”缓缓驶来。
此刻,她对那个叫“周乙”的男人,除了任务要求的配合,竟莫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冰冷的期待——至少,在面对高彬时,他应该比自己……更有经验吧?
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