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战(2/2)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他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将手中那副方框墨镜,稳稳地拿好。

车门一开,凛冽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水泼洒进来。鲁明紧随在押着小四眼的刘奎身后跳下火车,双脚踩在冰冷坚实的月台上,几乎没做任何停顿,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便已经迅疾而精准地扫过站台上等候的人群。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穿着深色厚重大衣、表情模糊的男人们,掠过那些瑟缩在丈夫身后、衣着保守暗淡的太太们,然后,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定格在了一个身影上——

呢子大衣,皮草围脖,精致的呢帽下露出清秀却紧绷的侧脸。她站在那里,即便刻意保持着距离,也像一颗误落入煤堆的珍珠,散发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光泽与不安。

太显眼了!

鲁明心中立刻划过这个评判。不是不好看,而是……不合时宜。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过分的“出众”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玩味的标签。这就是周乙那个据说从国外回来的“妻子”?果然……有点意思。

鲁明看见高彬的夫人,那位同样衣着朴素、毫不起眼的女士,轻轻用肩膀碰了碰那个时髦女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鲁明听不见,但从口型和高夫人略带催促的眼神看,无非是让她“快去”。

那时髦女人——顾秋妍,身体似乎更僵硬了。她的目光急切而惶恐地在陆续下车的人流中逡巡,尤其是在那些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停留。

鲁明注意到,她的视线甚至在刘奎押下来的那个小四眼(戴着近视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又失望地移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在找人,找一个特定的人?鲁明的疑心更重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门处,叶晨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他似乎先适应了一下站台上的光线和寒冷,然后,做了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框墨镜,稳稳地戴在了脸上。

几乎是墨镜架上鼻梁的同一瞬间,鲁明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一直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的蓝衣女人,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

虽然她的表情依然紧张,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惶恐感,明显消退了。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刚刚戴上墨镜的周乙身上。

找到了。鲁明心中冷笑,这么精确的识别?仅仅靠一副墨镜?这“夫妻”间的默契,还真是……“感人”啊。

叶晨仿佛没看到鲁明审视的目光,他脸上甚至漾开一种混合着长途疲惫和即将见到家人的、憨厚而真实的喜悦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的鲁明的肩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个人听清:

“老鲁,让一让,让一让,我都一年半没见着媳妇儿了,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哈!”

那语气,那神态,活脱脱一个归心似箭、眼里只有自家女人的普通男人。

鲁明被他拍得侧了侧身,还没等他做出更多反应,周乙已经挤过他,脚步略显急促却并不慌乱地,朝着顾秋妍的方向径直走去。

月台昏黄的灯光下,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终于面对面站定。寒风卷动着顾秋妍的围脖流苏,也吹动着周乙大衣的下摆。

叶晨看着眼前这个明显紧张过度、甚至带着点抗拒的女人,脸上那种憨厚的笑容淡去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凝视。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远处旅客的嘈杂:

“秋妍,”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又似乎在感叹,“你变样了。”

这是接头暗号的第一句。平淡,甚至有些生硬,不像情话,更像一句陈述。

顾秋妍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透过那副方框墨镜,她看到了一双极其沉静、甚至有些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和刚才那个笑着挤开鲁明的“憨厚丈夫”,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点久别重逢该有的、混杂着生疏和感慨的意味:

“你也变了。”

暗号对上了。

顾秋妍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原处,虽然依旧悬着,但至少落在了实处。

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瞬间攫住了她,甚至让她忽略了那句“你也变了”背后,对方那过于冷静审视的目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怀抱是冷的,带着车厢的闷气和室外的寒意,大衣的质地粗糙,硌着她的脸颊。

但此刻,这个冰冷的拥抱,却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唯一可以抓住的、合法的“救命稻草”。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借此避开高彬、鲁明以及其他所有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也掩饰住自己几乎控制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叶晨的手臂在她背上象征性地、略显僵硬地环了一下,便松开了,更像是一种礼貌性的回应。

他的目光,却越过顾秋妍的头顶,与不远处高彬平静投来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高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场演出的顺利开场。

就在这时,在相邻的前一节车厢门口,一个穿着普通深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提着旧皮箱的女人,静静地走下了火车。她是孙悦剑。

她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月台中央那对相拥的“夫妻”。看到他们成功接头的刹那,她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欣慰——任务关键一步完成了,她的丈夫暂时安全了。

但下一秒,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酸涩的情绪,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那拥抱虽然短暂而略显生硬,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久别夫妻的真情流露。

那个穿着呢子大衣、年轻而带着异国风情的女人,此刻正“合法”地站在她丈夫身边,扮演着“周太太”的角色。

而她,这个真正的妻子,却只能像一个无关的旅客,拎着行李,远远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多希望,此刻能光明正大走上前去,迎接丈夫的人是自己;多希望,那个可以名正言顺拥抱他、关心他的人,是自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所有的担忧、思念和爱意,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甚至不能多看一眼,必须立刻转身离开,隐入人群。

孙悦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瞬间涌上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晨的方向。

他正轻轻拍着顾秋妍的背,低声说着什么,目光却依旧警觉地扫视着周围。

然后,孙悦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拎起皮箱,迈开脚步,朝着与那对“夫妻”相反的方向,朝着出站口那一片更深的黑暗与寒冷,头也不回地走去。

背影挺直,脚步沉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坚硬的、名为“使命”与“牺牲”的刀锋之上。

月台上,寒风依旧。拥抱分开,叶晨自然地揽住了顾秋妍的肩膀,转向高彬和众人的方向,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符合“归来游子”与“下属”身份的、客气而略显疲惫的笑容。

“高科长,劳您和诸位久等了。这位是内子,顾秋妍。”他介绍得简洁而正式。

顾秋妍也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对着高彬和其他人微微颔首。只是她指尖的冰凉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惶,恐怕难以逃过高彬和鲁明这种人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