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魅影(1/2)

月色如练,自中天倾泻而下,泼洒在苗疆连绵起伏的十万山峦之上。那山不是中原常见的青灰陡峭,而是覆着层叠的墨绿林海,古榕如伞、桫椤似剑,青楠与香樟的枝叶交错,将夜色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唯有月光能穿透这层网,在林间投下斑驳的银斑,又顺着山脊流淌,为整片山林披上一件清冷的银纱,连风过林梢的声响,都带着几分苗疆特有的幽寂。

乾珘并未安寝于寨中为他备好的竹楼客舍。那竹楼是寨民亲手搭建的,楼柱用的是百年楠木,外壁裹着晒干的棕榈叶,屋顶铺着层层叠叠的茅草,檐角挂着三枚银质蛊铃 —— 据说是用来驱避山中瘴气的,风一吹便发出 “叮铃” 的轻响,清脆却不聒噪。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竹榻铺着靛蓝蜡染布,桌上摆着粗陶碗与陶罐,罐中盛着清甜的糯米酒,皆是寨民的心意。可他偏不喜这热闹的暖意,独自踏着月光,走到了山寨边缘那株需三人合抱的古榕下。

这古榕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岁月,树干粗壮得能容孩童在树洞里玩耍,垂落的气根如银丝般密密麻麻,直垂到地面,扎进湿润的泥土里,又生出新的细枝,渐渐成了一片小小的 “榕林”。夜风拂来,吹动乾珘身上那件玄色锦袍的衣角,猎猎作响。这锦袍并非苗疆织物,而是他从江南带来的云锦所制,袍身绣着暗纹云卷,袖口用银线缝了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是当年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月才绣成的。只是岁月久远,那银线已泛出淡淡的灰,唯有在月光下,才能隐约看出当年的光泽。

他立在榕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着的玉佩。那玉佩是和田白玉所制,温润通透,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 “蓝” 字,是他母亲的名字。玉佩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百年前他在中原战乱中护着这玉佩时,被敌军的刀气所伤留下的。此刻触着那裂痕,白日里见到的纳兰云岫那双淡漠的异瞳,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那并非寻常女子的眼眸。白日里,他在寨中的晒谷场初见她时,她正站在一堆银饰前,寨中老妪捧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各式银簪、银镯,皆是苗疆特有的样式 —— 簪头刻着蛊虫纹样,镯身缠着细小的银链,链尾坠着微型银铃。当时阳光正好,透过晒谷场上方的竹架,洒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那衣裙是用苗疆特有的木棉与蚕丝混纺而成,轻便却不透风,裙摆绣着极淡的白色蛊纹,若非凑近看,几乎以为是布料本身的纹理。她垂着眼,手中拿着一支银簪,似乎在检查簪头的蛊纹是否完整,阳光落在她的眼眸上,竟折射出蓝与紫交织的光泽,像是将夜空的星河揉碎了,盛在眼眶里。

可那双眼眸里,没有星河的璀璨,只有一片近乎剔透的空无。乾珘活了近百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 —— 有中原皇室的骄矜公主,眼波流转间尽是算计;有西域来的舞姬,眼眸里盛满了风情与媚意;有江湖上的女侠,眼神锐利如刀,藏着不服输的韧劲;甚至有山中修行的老道,眼眸浑浊却透着洞悉世事的清明。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空得像是从未被世间万物浸染,无论是他刻意投去的炽热目光,还是周围寨民敬畏的注视,都无法在那片空无中留下丝毫倒影。

这种空无,比他经历过的百年孤寂,更令人心悸。

他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父亲 —— 那位权倾朝野的靖王,在御书房被赐毒酒,理由是 “谋逆”。他躲在书房的暗格里,听着父亲与禁军统领的争执,听着毒酒入喉的 “咕咚” 声,听着禁军离去时的脚步声,直到四周彻底安静,才敢从暗格里出来。那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凉,手指还保持着攥紧奏折的姿势,奏折上的字被血浸湿,模糊不清。后来他被母亲带着逃离京城,隐姓埋名,可母亲却在他二十岁那年郁郁而终,临终前只抓着他的手,反复说着 “珘儿,去苗疆,找长生草……”

从那以后,他便独自一人活着。他看着自己的发小从垂髫稚子长成白发老翁,看着曾经住过的江南宅院被战火焚毁,又被新的人家重建,看着黄河改道、沧海变桑田,唯有自己,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模样。百年的时光,像是一场漫长的梦,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孤独是永恒的。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仍有记忆的重量,有对母亲的思念,有对过往的怅惘。而纳兰云岫的那双眼睛,空得像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任何牵挂,这种 “无”,比他的 “有” 更让人心头发紧。

乾珘缓缓摊开手掌,月光落在他的掌心,细腻的皮肤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里面奔涌着数百年不曾衰老的血液。这血液不同于常人的温热,而是带着一丝沉缓的凉意,像是冬日里深埋在地下的泉水,虽不沸腾,却永不停歇。长生,这本是世人求之不得的恩赐,帝王将相为之疯狂,方士术士为之炼丹,可于他而言,却是烙在灵魂深处的毒。他无数次在深夜里醒来,看着镜中年轻的面容,想着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亲友,只觉得这具不老的躯体,是一具被时光遗弃的牢笼。

就在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中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传入耳中。那声音很细,像是有人踩着地上的腐叶,又像是藤萝被人不小心碰断的声响,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蛊虫爬行的沙沙声。乾珘眸光一凛,百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息 —— 他将内力沉至丹田,顺着经脉缓缓流转,脚步轻轻向后退了半步,脚尖点在一根粗壮的气根上,身体便如鬼魅般贴紧了榕树的树干。玄色的锦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几乎以为他与榕树成了一体。

他屏住呼吸,借着气根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密林边缘,几道黑影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山寨内部潜行。那黑影约莫有五人,皆是身披镶着暗褐色边的斗篷,斗篷的下摆磨损得厉害,显然是长期在山林中穿行造成的。他们的步伐很怪,不是常人的迈步,而是脚尖点地,膝盖微屈,像是在模仿山中的猿猴,每一步都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更让乾珘在意的是,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气息 —— 那气息不是山林中常见的腐叶味或花香,而是像晒干的血痂混合着某种热带花卉的甜香,是黑巫教常用的 “引蛊香” 味道。

乾珘心中一动。他年轻时曾在江湖上闯荡过,见过黑巫教的教徒。那是一个信奉邪恶蛊术的教派,以活人炼蛊,行事狠辣诡异,几十年前被中原武林与苗疆正统部族联手围剿,几乎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地见到他们的踪迹。是他们盯上了云岫寨?还是寨中另有人与他们勾结?

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看来,这看似平静祥和的云岫寨,暗地里也是波涛汹涌。他本可作壁上观 —— 黑巫教与云岫寨的恩怨,与他无关;寨中生乱,也碍不着他寻找长生草的目的。可念头一转,那双清冷的蓝紫异瞳又浮现在眼前。若是寨中生乱,那些黑影伤了她…… 她那双空无的眼睛,是否会蹙眉?是否会流露出一丝除了淡漠之外的情绪?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乾珘自己都觉得意外。他活了百年,早已学会了冷漠旁观,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好奇。可纳兰云岫像是一个谜,她的空无,她的异瞳,她身上那股与苗疆格格不入的清冷,都让他忍不住想探究。

几乎是同时,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从祭坛方向悄然掠出。那祭坛在山寨的最高处,是用青石板砌成的,上面摆着三个陶制的祭盘,盘中还有残留的糯米与鸡血,显然白日里刚举行过祭祀。此刻祭坛上的酥油灯还未熄灭,昏黄的灯光照在那道白色身影上,让她看起来像是月下凝聚的一缕寒烟。

是纳兰云岫。

她没有穿白日里那件绣着蛊纹的白裙,而是换了一件更轻便的短衫,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黑陶小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用朱砂画着一道古怪的符纹。她的头发也没有像白日里那样绾成复杂的发髻,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长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步伐比那些黑影更轻,更缥缈,是苗疆圣女特有的 “踏月步”——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月光的光斑上,脚掌落地时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与月色共生,连周围的蛊虫都停止了鸣叫,仿佛在敬畏她的气息。

她不远不近地缀在那几个黑影之后,手指轻轻搭在腰间的黑陶小罐上,指尖似乎有极淡的微光流转。那微光不是中原武者的内力光芒,而是带着一丝蛊力特有的温润,像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

乾珘心中一动,不再犹豫。他将内力提至脚尖,施展 “踏雪无痕” 的轻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与纳兰云岫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既能看清前方的动静,又不会被她察觉。他倒要看看,这出夜半时分的好戏,究竟如何上演。

前方的黑影似乎对云岫寨的地形极为熟悉,避开了寨中的巡逻守卫,绕开了亮着灯火的竹楼,径直走向寨子后方一处偏僻的禁地。那禁地与山寨之间隔着一片茂密的血藤林 —— 血藤是苗疆特有的植物,藤蔓粗壮,叶子在月光下会泛出淡红色,像是染了血一般,藤蔓间还挂着许多青铜制的镇魂铃,铃身刻着古苗文,风吹过便发出沉闷的 “嗡嗡” 声,据说能驱散山中的邪祟。

黑影们穿过血藤林,在禁地前停下。那禁地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石面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上面刻着古老的苗文。乾珘凑近了些,借着月光辨认那些苗文 —— 有些字他在母亲留下的手札里见过,是 “祖灵安眠之谷”“擅入者死” 的意思,还有一些字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零星的笔画,像是 “蛊”“阵”“祭” 之类的字眼。青石旁还长着几株罕见的 “守宫花”,花瓣呈暗红色,形状如守宫砂,据说只要有人靠近禁地,花瓣就会收缩,是天然的预警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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