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语言(1/2)

大雪节气当天,清晨的天空是一种干净的灰白色,像被仔细漂洗过的棉布。空气冷冽而清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冬天特有的清透感。

胡璃比平时早起了半小时。她轻手轻脚地洗漱、换好衣服,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厚重的《汉语方言大辞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方言层次笔记·第三册”。准备停当后,她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室友们:凌鸢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沈清冰的睡姿规矩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石研的床帘紧闭着。

悄悄关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清晨六点四十分,整栋宿舍楼还在冬日的睡意中。胡璃穿过晨光熹微的校园,朝人文学院走去。雪还没下,但空气里的湿度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降雪。

古籍修复室里已经亮着灯。

乔雀站在工作台前,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开始工作,而是对着摊开的明代方志发呆。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

“没睡好?”胡璃放下书包,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热茶递过去。

乔雀接过茶杯,双手捧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在修复一本永远修不完的书。每修好一页,下一页就自动破损。”

胡璃在她身边坐下,看向那本方志。纸张是典型的明代竹纸,泛着暗黄色,边缘有虫蛀和水渍的痕迹。翻开的一页记载着当地物产,字迹工整中带着几分随性,显然是地方文吏的手笔。

“从哪里开始?”胡璃问。

乔雀喝了一口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第十六页到二十二页,记载了当地的农谚和节气歌谣。顾教授说,这些口传资料对语言研究很重要——很多古音的残留,会保存在这种押韵的口诀里。”

胡璃翻开笔记本,准备好笔。两人开始工作。

修复的过程缓慢而精细。乔雀负责纸张的物理修复——加固脆弱处,填补缺失部分,清洁污渍。胡璃则负责记录和解读内容,遇到生僻字或当地方言词汇,就查字典、做笔记。

工作到第三页时,胡璃停住了笔。

“这里,”她指着方志上的一行小字,“‘立冬晴,一冬凌;立冬阴,一冬温。’这是农谚,但你看这个‘凌’字的写法——”

乔雀凑近看。在明代官话中,“凌”通常指冰凌,但在这个方志里,书写者用了一个罕见的异体字,左边是“冫”,右边却是“陵”的变体。

“这不是常见的‘凌’。”乔雀确认道,“我修复过几十本方志,第一次见到这种写法。”

胡璃翻开《方言大辞典》,快速查找相关条目。几分钟后,她找到了:“在当地方言里,‘凌’不仅指冰,还指‘长时间的寒冷’。而且这个发音——”她指着音标注解,“保留了中古汉语的某些特点,比如韵尾的保留。”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语言像地层,不同的历史层次叠加在一起。而这个写在纸上的字,就像一枚语言化石,保存了某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语音记忆。

“需要做注。”乔雀说,拿出特制的描图纸和极细的针管笔,“在修复记录里标注这个异体字的存在,并附上你的语言学分析。”

胡璃点头,开始整理笔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雪终于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修复室的窗玻璃上,又很快融化。

上午九点半,植物园温室的温度比外面高出十度。竹琳脱掉羽绒服挂在门口,里面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她正蹲在一个培养皿前,用放大镜观察拟南芥叶片上的霜冻损伤痕迹。

夏星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空气和几片雪花。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论文草稿,眉头紧锁。

“数据分析结果不对劲。”她开门见山地说,把论文摊在旁边的实验台上。

竹琳起身走过去,看到夏星用红笔圈出的部分——那是一组关于霜冻响应时间延迟的统计检验结果,p值处于临界状态,既不能完全否定假设,也不能完全接受。

“样本量不够。”竹琳一眼看出问题,“六种品系,每种三个重复,遇到这种个体差异大的性状,十八个样本太少了。”

夏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但增加样本量意味着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资源。而且——”她指向温室另一侧,“这些培养箱已经满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培养皿。在每个透明的盖子下,小小的植物正在经历人为控制的冬天,它们的反应被精确记录,成为数据点、曲线、图表。但在这背后,是有限的资源、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

“像方言调查。”竹琳突然说。

夏星看向她。

“胡璃说过,方言田野调查最痛苦的就是这个——你永远不可能记录所有的发音人、所有的词汇、所有的语法现象。你只能在有限的样本里,寻找尽可能可靠的模式。”竹琳走回自己的培养皿前,轻轻调整了一下旁边的温湿度记录仪,“然后接受不确定性,在论文里诚实地写出局限性。”

夏星重新戴上眼镜,看着论文上那些红色的圈。雪花在温室玻璃上融化,汇成细细的水流。

“也许这就是科学和修复的共通点。”她说,“都不是追求完美的复原,而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尽可能负责任的接近。”

竹琳点头,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天气:大雪,初雪,气温零下一度。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备注:“样本量限制可能影响统计效力,建议下一阶段实验增加重复数。”

这不是失败,是诚实地标出工作的边界——就像修复师会在修复记录里注明每处干预的位置和材料。

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凌鸢和沈清冰端着餐盘找了很久,终于在二楼角落找到一张空桌子。刚坐下,就看到秦飒和石研也端着盘子走过来。

“能坐吗?”秦飒问,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

“坐。”凌鸢往里挪了挪。

四人坐下,秦飒小心地把布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石研解释:“是那个唐代侍女俑,今天要去艺术史系给王教授看看,路上顺便吃个饭。”

“修好了?”沈清冰问。

秦飒摇头:“不算修好。算是……稳定下来了。”她解开布包的一角,露出陶俑的上半身。左臂依然缺失,但断裂面被处理得很干净,有一种经过时间打磨后的光滑感。裙摆的缺损处,秦飒没有用陶泥填补,而是嵌入了一片薄薄的青铜——颜色暗沉,与陶俑本来的色调形成微妙的对比。

“这是?”凌鸢探身细看。

“唐代的铜镜碎片。”秦飒说,“我在修复另一件文物时剩下的边角料。我想着,如果这个陶俑能说话,她应该见过铜镜——可能是她主人的镜子。”

石研补充:“而且青铜的氧化过程很慢,可以保存很久。几百年后,陶和铜会一起继续老化,产生新的对话。”

沈清冰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说:“这不是修复,是创作。”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