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起青萍(1/2)
青川县衙后堂的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银霜炭,驱散着早春傍晚渗入骨髓的微寒。
裴琰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如松,如同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
然而,他清俊的面容在跳跃的烛火下,却比平日更显几分病态的苍白,薄唇紧抿,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是劳心劳力、伤体未愈之态。
他正伏案批阅一份关于春耕备耕的呈文,朱笔悬停,墨迹在笔尖凝聚欲滴,他英挺的眉宇间蹙起一道深刻的沟壑。
窗外暮色渐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青川地薄民贫,水利废弛多年,春播在即,如何确保秋粮无虞,是悬在他心头最沉甸甸的巨石。
“大人,顾公子到了。”长随轻叩门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
裴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仿佛阴霾中透进一缕微光。
他果断放下沉重的朱笔,那点凝聚的墨汁终于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沉的痕迹。“快请!”声音清冽依旧,却带上了真切的期待。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位身着竹青色杭绸直裰的青年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雅俊逸,眉宇间浸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与书卷气,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通透干练和世事洞明。
此人正是裴琰的挚友兼心腹幕僚,顾知舟,表字明远。
他腰间系着一枚温润无瑕的青玉书镇,宽大的袖口处隐约可见几点深色的墨渍,无声诉说着主人常年与经卷笔墨为伴的生涯。
“明远兄,”
裴琰已离案起身相迎,脸上那份面对公务时的凝重冰消雪融,露出真切的笑意,但那份清贵之气不减。
“一路辛苦。你离京南下‘游历访学’,竟真绕道这穷乡僻壤来看我,这份情谊,子瑜铭记于心。”
顾知舟拱手回礼,姿态洒落从容,目光精准地落在裴琰略显苍白的脸上,那份关切溢于言表:
“子瑜兄客气了。你这腿伤未愈,又案牍劳形,气色看着可不大好。青川这担子,千斤之重,不轻啊。”
两人在炭盆旁的红木圈椅上落座。长随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热气腾腾的香茗,旋即躬身退下,掩紧了房门。
“无妨,皮外伤而已,将养些时日便好。”
裴琰摆了摆手,无心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深思或审视时惯有的动作。
“京中情形如何?吏部那边……王尚书府上,可有异动?”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冷峭。
顾知舟端起青瓷茶盏,修长的手指拂过温热的杯壁,轻啜一口,神色也随之凝重:
“吏部王尚书府邸,近来门庭若市,车马不绝。
子瑜兄婉拒王家千金联姻之事,虽未在明面上发作,然王家上下,显然已视你为不识抬举之辈。
京中暗流涌动,已有风声传出,言你恃才傲物、不谙世情,恐难胜任地方亲民官之重责。王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树大根深。
青川本非富庶膏腴之地,他们只需在钱粮调度、赋税考成、乃至官员升迁考评等环节稍加掣肘,或是在吏部年底的考功簿上动些手脚,你这‘政绩’二字,便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他顿了顿,坦率直言,“我虽侥幸于今科得中二甲进士,然顾氏一族在京根基,清誉有余而权势不足,难直缨其锋。
忧心你独木难支,故禀明家父,以‘游历访学、体察民情’之名离京,顺道至青川看看,或可略尽绵薄,为你分忧一二。”
“二甲进士?”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欣赏与了然,那份清冷中透出暖意,“明远兄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殿试高中,实至名归!
翰林院清贵之地,本该有你一席。只是委屈你,为我这泥潭险地,弃了那清贵坦途或外放优缺。”
话语中带着对挚友前程的关切。
“子瑜兄何出此言?”
顾知舟淡然一笑,神色平和却自有风骨,“翰林院虽清要,终日埋首故纸堆,终非我志。外放优缺,循规蹈矩,亦不过按部就班。
反观青川,百弊丛生,百废待兴,恰如一张亟待泼墨的白纸,正是我辈施展所学、经世济民、一展抱负之地!况且,”
他目光诚挚地看向裴琰,“能助你一臂之力,共克时艰,何来委屈二字?”
裴琰眼神微寒,指节叩击桌面的节奏加快了些许,清俊的脸上冷峭之色更浓。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这是想将我彻底按死在这青川,寸步难行,或是迫我低头,做那笼中豢养的金丝雀。”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而坚毅的弧度,“明远兄能来,我心甚慰,如虎添翼。路既已选,自当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暖炕推广,便是我在这青川大地上,要立起的第一块基石!”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顾知舟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正因如此,子瑜兄更需在青川尽快做出实打实的、众目昭彰、无法被轻易抹杀的政绩!
暖炕推广之事,我已仔细看过你命人快马送来的细则章程及沈家匠作名录,此事利民活命,功在当代,泽被后世,乃绝佳突破口。
然仅此一项,分量仍显单薄。需有相辅相成之策,形成合力,方能堵那悠悠众口,破那重重掣肘。”
“明远兄所言,深得我心。”
裴琰颔首,眼中锐意更盛,如寒星闪烁,“暖炕御寒,解百姓冬日冻馁之苦,乃救燃眉之急。然民生之本,终究系于衣食。
青川地力贫瘠不均,水利年久失修,河道淤塞,塘堰破败,粮产不稳,百姓便难真正安稳,官府亦如坐针毡。
开春首要,便是清淤通渠,保春耕水源不竭!我已严令各乡里正督办此事,然……”
他话语一顿,眉头再次紧锁,忧色重重,“钱粮两缺,府库空虚,县衙能拨付的款项杯水车薪!
招募民夫,亦需口粮工钱,处处捉襟见肘。
更兼人手严重不足,里正办事亦有力竭之处。恐进展缓慢,难解春耕之渴。此为其一。”
裴琰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更深沉、更不易察觉的烦闷,指尖的叩击也停了下来,转而握紧了拳:
“其二,教化一事,更是千头万绪,令我夙夜忧叹。
我欲重振青川官学,涤荡陈腐,已命人加紧修缮破败学舍,并四处张贴告示,言明‘广开教化之门,无论男女,凡有志于学者皆可往求学’。
然告示贴出数日,应者寥寥,观望者众。更棘手者,是这教授先生人选!”
他手指揉上眉心,“青川县内,秀才不过寥寥数人,且多为生计奔波,或授徒于乡野私塾,或困于田亩商贾,分身乏术。
其中更有几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难担官学育人之重任。
欲从外县延聘饱学名师,一则县衙财力捉襟见肘,难以支付丰厚束修;二则名士鸿儒,多不屑屈就于我这偏远小县。
若无学识渊博、德行足以服众的良师坐镇,纵有学子怀揣热忱前来,这官学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徒耗钱粮,难收教化之实效,反成他人笑柄。
此事之难,竟比清淤通渠更甚,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顾知舟静静聆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茶盏边缘,眸光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听到裴琰详细诉说完官学面临的困境,尤其是师资匮乏这块最大的短板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沉的思索。
待裴琰语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顾知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
“开源节流,量入为出,乃是治理常理。水利钱粮之事,牵涉甚广,确需从长计议,非朝夕可解。至于这官学教化……”
他抬眼,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裴琰,带着理解与支持,“子瑜兄欲开青川教化之新风,涤荡旧习,其立意高远,胸怀社稷,令人钦佩!
然万事开头难,尤以师资为要。良师难得,如沙里淘金,青川现状如此,亦是无可奈何,非子瑜兄一人之过。”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探询:
“不知子瑜兄对这重开之官学,具体作何规划?是仅启蒙童生,授其识字明理?
还是欲兼收有志于科举之青年才俊,授以经史子集、制艺策论,助其博取功名?”
裴琰苦笑一声,疲惫中带着不甘:“自然是希望二者兼顾,方为正途。
启蒙童生,乃固本培元,为青川未来积蓄识字明理之根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