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起青萍(2/2)

而若能培养出几个秀才,甚至他日侥幸出个把举人,则更能彰显教化之功,亦能为朝廷输送可用之才,不负朝廷设学育人之本意。只是……”

他摇摇头,语气沉重,“谈何容易。眼下连启蒙孩童的先生都难寻,遑论教授举业?”

顾知舟微微颔首,眼神愈发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裴琰,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磐石般令人信服的力量:

“子瑜兄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天地可鉴,知舟感同身受。

水利钱粮,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朝夕之功,需徐徐图之,稳扎稳打。然这官学教化之困局,倒未必全然无解。”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笃定的笑意,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书房的阴霾:

“知舟不才,蒙圣恩眷顾,侥幸于今科得中二甲,忝列进士之林。

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史鉴策论、诗词制艺,也算寒窗苦读,略通一二,不敢说学贯古今,但开蒙启智、引经授业,尚可胜任。

此番离京游历,本意便是深入州府县乡,体察民情吏治,寻一实践所学、报效黎庶之地。

子瑜兄若不嫌知舟才疏学浅,恐误人子弟,这官学教授一职……知舟愿毛遂自荐,暂代一时。”

裴琰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他之前虽深知顾知舟才学卓绝,远胜同侪,但从未奢望这位前途无量、本可直入翰林或外放优缺的新科二甲进士,会愿意屈尊纡贵,留在这青川小县的官学里任教!这简直是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

“一则,”

顾知舟继续从容道来,声音清晰有力,“可解子瑜兄燃眉之急,使官学不至有名无实,空耗钱粮,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与青川士民之期盼。

二则,亦全了知舟‘访学体察、实践所学’之初衷,教学相长,于知舟自身进益匪浅。

三则,以进士之身暂领县学教席,或可稍振青川文风,吸引些许向学之士。不知子瑜兄意下如何?”

“明远兄!”

裴琰霍然起身,那份沉稳的官威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淡了几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此言当真?!你乃堂堂二甲进士,金榜题名,才学远胜寻常举人、拔贡!

寻常州府官学亦难请得如此名师!若有你坐镇青川官学,何愁学风不振?

何愁教化不兴?此乃青川莘莘学子之天大幸事,更是我裴琰之幸!青川百姓之幸!只是……”

他激动之余,复又生出几分歉疚,“此事恐过于委屈明远兄了!你本可……”

“子瑜兄何出此言?”

顾知舟朗声一笑,坦然摆手,打断了裴琰的话,“能以一己所学,启一方民智,育一地人才,此乃读书人立身行道之夙愿,何谈委屈?

况且,深入庠序,传道授业解惑,亦是体察民情、洞悉世态之绝佳途径。此事于我,有益无损。子瑜兄不必挂怀。

此事便如此定下吧。待官学房舍修缮完毕,我便搬入学舍居住,专心课业。”

裴琰心中那块关于官学的巨石轰然落地,困扰多日的最大难题竟如此峰回路转,迎刃而解。

对挚友这份雪中送炭、不计得失的高义,感激之情汹涌澎湃,难以言表。他离席,对着顾知舟郑重一揖到底:“好!好!明远兄高义薄云,子瑜代青川士民,先行叩谢!”

这一礼,发自肺腑,重于千钧。

顾知舟神色端肃,坦然受了这一礼,随即伸手扶起裴琰:“子瑜兄不必多礼。你我相交莫逆,共赴时艰,正当如此。”

他目光转向书案,“暖炕实证已有,官学师资亦得解,下一步便是将此二桩利民兴教之功,条分缕析,化为切实政绩文书,上达天听!

春耕水利,刻不容缓,你我需再细细推敲对策,务求稳妥……”

两人目光交汇,重新聚焦于案头那幅描绘着青川山川河流的舆图与堆积的文书卷宗之上。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裴七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有力的禀报声:“大人,卑职裴七,有要事回禀。关于大青村沈家暖炕首例之效,及归途见闻。”

裴琰精神一振,与顾知舟交换了一个眼神,扬声道:“进来说。”

裴七推门而入,一身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寒露。他先向裴琰和顾知舟抱拳行礼:“大人,顾先生。”

“免礼。情形如何?”

裴琰问道,声音已恢复惯常的清冷平稳。

“卑职奉大人之命,暗中察访暖炕推广首例——大青村王猎户家使用实况。现已查明:

王家暖炕自正月启用至今,炕温恒定,室内暖意融融,远胜往年。

王猎户旧年因寒湿落下的膝痛之疾大为缓解,其妻张大娘亦多次言道,今冬为历年最暖,柴草耗费反比往年烧火盆时节省近三成。

王家幼子今冬未曾染上风寒。村中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者,无不称奇信服!

此乃卑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句句属实!”

裴七声音铿锵,汇报简洁有力。

“好!此乃实证!民心所向,推广阻力必减!”

裴琰眼中精光爆射,连日阴霾被这好消息驱散大半。

顾知舟亦面露赞许之色,颔首道:“活人无数,惠泽乡里。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沈家匠作,实有大功。”

裴七继续道:“另,卑职归途,恰遇沈家林松携其女沈宁玉及次子沈海、四子沈风自县城采买归家。

观其独轮车上所载,多为青砖、瓦片、铁钉、石灰等建房硬料,另有数袋粮种。沈家似有建房及春耕扩产之象。”

“哦?”

裴琰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枚温润的残玉上摩挲,若有所思,“林松此人……沉稳有度,心思缜密。其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在沈家暖炕边惊鸿一瞥的身影——瘦小却挺直,那双清亮眼眸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沉静。

“卑职观那沈宁玉,”

裴七斟酌着词句,如实禀报,“随其父进城,一路举止尚算规矩,无甚逾矩之处。于城东粮铺挑选种子时,神情颇为专注,似有主见。

后又在书肆购得《游历杂记》一册及廉价毛边纸一刀。

归家途中,路经金翠阁首饰铺,恰闻数位城中闺秀议论大人所开官学及女子科举之事,言语间颇多非议。

然那沈宁玉神色……颇为平静,未露惊诧、愤懑或向往之异样,只随其父快步离去。”

“平静?”

裴琰眉梢微挑,这个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顾知舟敏锐地捕捉到裴琰对“沈家女”那细微却持续的特别关注,待裴七禀报完毕,便饶有兴致地插言问道:“子瑜兄似对此农家小女格外留意?”

裴琰收回思绪,也不隐瞒,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此女心思细巧,曾于杂书见‘烟道暖墙’草图,在其父面前提及,促成其家求艺暖炕,解我寒厄。

又闻其于贼人夜袭时能临危不乱,以辛辣土方退敌,略有急智。

更兼我那坐骑墨云,性烈高傲,却独独对此女异常亲昵,颇通人性。

故而多留意几分。方才裴七言其购《游历杂记》及习字纸张,倒似真有几分向学之心,非空谈之辈。”

语气中带着探究与审视。

顾知舟了然,意味深长地抚掌笑道:

“听来倒是个有些气运、慧根和胆识的农家女。子瑜兄开设官学,倡‘有教无类’,‘无论男女,有志于学者皆可往’,如今我这教席也算有了着落。

此女若真有向学之志,且能得家人首肯,倒也算响应了你的新政,或许……”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与期待,“真能成为青川官学重开之后,那第一批‘有教无类’的学生之一也未可知。届时,子瑜兄这‘教化新政’,便算真正落了地,开了花。”

“响应政令?落地开花?”

裴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