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焦土生绿(1/2)
林松攥着她胳膊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力道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的惊悸。
他举着那本《农桑辑要》,书页粗糙的边缘几乎刮到我的鼻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告诉三爹,你是怎么种出来的?”
昏黄的油灯把他清瘦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如同沉重的枷锁。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柴灶深处偶尔传来“噼啪”一声轻响。
母亲搂着五哥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大爹和爹爹们站在门口阴影里,身形僵硬,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宁玉和林松之间,又不由自主地瞟向屋外那片焦黑的狼藉——
那里,几株被火燎得边缘焦黑的菜苗,在清寒的月光下,竟诡异地支棱着翠生生的嫩叶。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面。
“我……”
沈宁玉刚吐出一个字,后院篱笆那巨大的豁口处,陡然传来一阵沉重拖拽的摩擦声,伴随着压抑的呜咽和村民粗粝的呵斥!
“走!快走!天杀的畜生!”
“拖去祠堂!别脏了沈家的地!”
所有目光瞬间被扯了过去。
只见几个村里孔武有力的后生,拖着三团蠕动的黑影,粗暴地从那片焦黑的篱笆豁口处拽了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冰冷的泥地上。
火光下,李癞子、王二狗、赵三麻子的脸扭曲变形,被麻绳勒得死紧,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嘶鸣。
他们身上的破棉袄沾满了泥泞,在火把的映照下,王二狗那条打着厚厚补丁的裤管上,几片边缘锯齿状的、沾着深色湿泥的烂泥叶子,正随着他徒劳的挣扎,簌簌地往下掉!
月光惨白,那叶子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刺眼得如同罪证。
“畜生!”
王猎户一步踏出,猎叉的尖头在火光下闪着寒芒,直指地上抖成一团的三人,洪钟般的怒吼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人赃俱获!放火杀人,天理难容!”
人群瞬间被点燃,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残破的屋顶掀翻。
“沉塘!按祖宗规矩办!”
“烧死他们!给沈家赔罪!”
“不能轻饶!”
王村长在王德贵的搀扶下,拨开激愤的人群,走到最前。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三人,又掠过那几片刺目的烂泥叶子,最后落在沈家众人惊魂未定又隐含悲愤的脸上。
那张总是挂着和气笑意的圆脸此刻绷得像块生铁,下颌的肌肉紧紧咬合。
他猛地一抬手,压下鼎沸的声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锥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冬夜:
“反了!真当我大青村是法外之地,容得下这等豺狼?!”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迟疑被彻底碾碎,化为纯粹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酷决断。
他猛地一指地上抖如筛糠的李癞子三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下:
“李三、王二、赵麻子,行凶放火,罪证确凿!按族规——沉塘!”
“沉塘!”
“沉塘!”
吼声如山呼海啸,带着原始而冰冷的杀意,将李癞子三人濒死的呜咽彻底淹没。
几个后生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揪着头发、拖着脚踝,在一片咒骂和唾弃声中,将那三滩烂泥粗暴地拖向后院豁口,拖向村西头那个传说中能吞噬一切罪恶的冰冷深塘。
杂沓的脚步声、愤怒的吼声、绝望的呜咽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凛冽的寒风里。
沈家后院,骤然死寂。
只余下焦土的糊味、未散的桐油腥气,还有那几株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奇异菜苗,顽强地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冷风卷着灰烬的余烬,打着旋儿,刮过每个人的脸。
“玉姐儿,”三爹林松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却比刚才更沉、更哑,像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
沈宁玉悚然一惊,以为他还要追问那菜苗的事情。
他却猛地松开了攥着她胳膊的手,那力道撤去,留下清晰的指痕和一片冰凉的麻木。
他并未再看她,深潭般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焦黑土地上几簇顽强的绿意上,仿佛要将它们烙进眼底。
“烧枯枝败叶,引火快些,”
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紧挨着他的沈宁玉能勉强听清,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夜风,“但桐油味重,刺鼻,易留痕。”
他顿了顿,下颌绷紧的线条在月色下显得异常冷硬。
“下次……”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带着火星余温的空气里。
“记得先用松针盖一盖。那东西油性大,烧起来烟浓味重,却能压住别的气味,灰也碎,风一吹……就干净了。”
沈宁玉的呼吸瞬间窒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他不是在追问奇迹。
他是在……教她如何抹掉痕迹!
那双清冷的眼睛终于从菜苗上移开,缓缓转向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某种死寂,以及一种近乎悲凉的洞察。
“三爹虽是个没用的落第秀才,”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承诺,“替你扫个尾……还成。”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宁玉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最后一点属于“父亲”的温软光芒彻底熄灭,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
那是洞悉秘密后的沉重枷锁,是将错就错后的孤注一掷,是一个读书人向现实彻底低头的无声妥协。
这个三爹难道他的身份有什么隐情?落第秀才?秀才就是秀才,怎么老是强调落地?举人没考上有什么隐情?沈宁玉心里嘀咕。
“松哥儿?”母亲沈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惊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玉姐儿吓着了,你……”
林松猛地直起身,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敛去,快得如同幻觉。他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疏离,只是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秀姐,没事了。”
他转身,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后院,“恶人自有恶报。眼下要紧的,是收拾这烂摊子,把篱笆补好,莫让贼人再有机可乘。”
他走到赵大川身边,拍了拍对方紧绷如石的肩膀:“大川哥,伤着筋骨没有?方才救火……”
赵大川这才像被惊醒,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抡桶时用力过猛的手臂,那里新结的痂似乎又有些崩裂,渗着暗红。
他闷哼一声,咬牙道:“皮外伤,不碍事!娘的,便宜那三个畜生了!”
孙河抹了一把脸,蹭了满手黑灰,声音带着哭腔:“老天爷开眼啊……咱家这火炕才刚暖起来……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心疼地看着被踩踏得一塌糊涂、又被火燎过的角落,那里原本堆着些新买的麻绳和准备给沈宁玉做新鞋的零碎布头,如今都裹上了厚厚的灰烬。
“人没事就是万幸!”沈秀强打起精神,将怀里的沈书交给旁边的沈林,走上前拉住孙河的手,“东西没了还能再置办。河哥儿,别慌,咱们一家子都在呢。”
几个哥哥也围拢过来,脸上惊魂未定,看着父母的脸色,又看看那几株诡异的菜苗,最终目光都带着点茫然和敬畏,落在沈宁玉身上。
“六妹,你……没伤着吧?”大哥沈林哑着嗓子问,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沈宁玉摇摇头,指尖冰凉,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林松那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锥,扎得我遍体生寒,却又在绝望中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知道了。
他不问。
他甚至……递了把扫帚给她。
“爹,娘,”沈宁玉定了定神,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努力稳住,伸手指向那几株在焦土边缘格外扎眼的菜苗,“你们看……那几颗菜……好像还活着?”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去。
月光清冷,那几株边缘焦卷的植物,叶片却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翠绿肥厚,在满地狼藉中,倔强地舒展着,仿佛刚才那场毁灭一切的烈焰只是场虚幻的噩梦。
“老天爷……”孙河倒吸一口凉气,几步踉跄着奔过去,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嫩生生的叶子,“这……这真是白菜?这大冬天的……被火烧过……它怎么……”
赵大川也凑过来,古铜色的脸上满是震撼,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焦黑的叶缘,下面露出的叶脉却饱满清晰: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玉姐儿,你捡的那种子……怕不是神仙给的?”
沈秀和林松也走了过来。沈秀看着那菜苗,又看看沈宁玉,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隐秘的忧惧。
林松只是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月光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娘,三位爹爹,”沈宁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指着那几株苗,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对“新奇事物”的“热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书上说,有些好种子,就是特别耐寒!说不定……说不定咱家后院这块地,被火一烧,反倒……反倒肥了?”
这个理由牵强得她自己都想发笑。
林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无奈,快得让人抓不住。
赵大川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对对对!老辈人是有这么个说法!火烧地,肥!玉姐儿说得有理!”
沈秀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那几株生机勃勃的苗,最终疲惫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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