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焦土生绿(2/2)

“许是……天不绝人吧。这苗……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护着。”

“娘,光护着这几棵哪够啊!”

沈宁玉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小脸上满是“灵机一动”的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松。

“三爹,您那书上不是画了个暖窖吗?咱家这火炕多暖和啊!热气散到墙根都是温的!

要是……要是咱们在堂屋靠墙根这块,也搭个小点的‘暖窖’,就用剩下的土坯和芦苇杆围起来,顶上盖严实点……”

沈宁玉比划着,指向堂屋东墙根那片被火炕烘得微微温热的空地。

“把这几棵宝贝苗移进去,再撒点别的菜种子试试?万一……万一真成了呢?冬天里能见点绿叶子,多稀罕!”

沈宁玉的声音充满了孩童对“奇迹”的憧憬,眼睛却紧紧盯着林松。

这是试探,也是递出的台阶。沈宁玉知道他懂。

林松的视线在那片温热的墙根和地上的菜苗之间来回逡巡,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夜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袂,显得身形越发单薄。

最终,他缓缓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那里面,所有翻涌的惊疑、沉重的负担,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读书人对“未知”的探究欲。

“玉姐儿这想法……”

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却带上了一点奇异的温度,“倒是……别出心裁。”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赵大川和沈秀。

“《农桑辑要》上确载有‘暖窖’之法,需掘地深藏,引地气之暖,辅以柴炭。我们这火炕,热气自墙根散出,虽不及地气深藏恒久,倒也算一股现成的暖源。”

他弯腰,捡起地上半块烧焦的土坯掂了掂,又摸了摸那温热的墙面。

“材料现成,费不了多少工夫。左右后院篱笆要重修,这土坯砖块也要清理。不如……一试?”

“试试!必须试试!”

赵大川立刻响应,仿佛要将方才的憋闷和恐惧都发泄在这件“新奇事”上。

“玉姐儿是福星!她说的准没错!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听见没?明天天一亮就动手!”

“是!爹!”

几个哥哥齐声应道,脸上也焕发出一种重建家园的生气。

沈秀看着丈夫和儿子们瞬间被点燃的热情,再看看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亮,最终也只能点头:“松哥儿懂这个,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只是……莫要太张扬了。”

“秀姐放心。”

林松颔首,目光沉沉地掠过那几株焦土中的绿意,“成与不成,皆是天意。左右……不过是些土坯柴草。”

夜深了。

折腾了大半宿,筋疲力尽的众人终于各自安歇。新盘的火炕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沈宁玉蜷缩在最暖和的炕头位置,薄被裹得紧紧的,却毫无睡意。

身下的暖意熨帖着四肢百骸,心却像浸在冰水里,反复咀嚼着林松那句轻飘飘的“扫个尾”。

他知道了多少?他猜到了什么?那句“松针盖油味”,是警告,还是……结盟的信号?

正胡思乱想间,身旁传来极细微的窸窣声。

是三爹林松。

他并未躺下,只是披着外衣,背对着她,坐在炕沿。清冷的月光从破了洞的窗纸漏进来,在他清瘦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复地摩挲着。

沈宁玉屏住呼吸,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月光勾勒出他指间的轮廓——是那本《农桑辑要》。粗糙的书页被他翻到某一页,指尖停留在“暖窖”那粗糙的木刻版画上,久久不动。

寂静中,她仿佛听到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结了冰的湖面,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却沉甸甸地坠入水底。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在暖炕氤氲的热气里,守着一片无人知晓的寒凉,直至窗外泛起灰白。

鸡叫三遍,天光刺破云层,将沈家院落的狼藉照得无处遁形。

焦黑的篱笆残骸如同狰狞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和桐油混合的怪味。

堂屋东墙根那片被火炕烘得微微温热的空地,此刻成了全家的焦点。

赵大川指挥着沈林和沈海,将昨夜清理出的、没被烧透的土坯和青砖小心地搬过来。

孙河则和沈风、沈石一起,将剩下的那些还算完好的芦苇杆整理出来,仔细地削去焦黑的部分。

“轻点!都轻点!”孙河心疼地抚摸着那些芦苇杆,“这顶盖可得扎密实了,不然热气跑了,玉姐儿的苗可受不住冻!”

“爹爹放心!”沈风应着,手下动作越发麻利。

沈宁玉蹲在一旁,手里捧着个豁口的瓦盆,里面装着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冷透的草木灰。她小心翼翼地将灰烬均匀地撒在那片温热的空地上。

“六妹,撒这灰干啥?”五哥沈书好奇地凑过来,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黑灰。

“书上说,草木灰肥地,还能防虫。”

沈宁玉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胡诌,手指捻着细腻的灰烬,感受着那点残余的温热,“撒一层,再铺点细土,苗儿住着舒服。”

她眼角余光瞥见林松正拿着一根烧了一半的柴棍,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他神情专注,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尺寸角度。

“松哥儿,你看这样成不?”

赵大川指着他们沿着墙根垒起的一尺来高的矮墙,用的是半截的土坯和残砖,缝隙用黄泥草草糊着,虽简陋,倒也齐整。

林松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垒好的矮墙,又伸手摸了摸内壁,感受着从墙后透过来的、属于火炕的温热。

“嗯,结实就行。高度差不多了,再高反倒挡热气。”

他点点头,指着地上划的线,“顶上用粗点的木棍搭个斜架,一头支在矮墙上,一头斜搭到地面,形成个斜坡顶。

芦苇杆密实地铺上去,里外都用掺了麻丝的黄泥抹严实了,尤其是接缝处,不能漏一丝风。”

“得嘞!”赵大川精神一振,立刻招呼儿子们动工。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声再次在院子里响起。这次不再是救火的慌乱,而是带着重建的希冀。

沈宁玉看着那个在父兄手中逐渐成形的、简陋得甚至有些歪斜的“暖棚”骨架,心跳微微加速。

她趁人不备,悄悄将瓦盆里最后一点草木灰倾倒在预留的苗坑位置,指尖在灰烬下飞快地一触。

几滴冰凉清冽的灵泉水,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这样就能确保苗能成活

“玉姐儿,苗来了!”

二爹孙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用一个破瓦片,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边缘焦黑的菜苗,连带着根下拳头大的一团焦黑泥土,一起托了过来。

那几片在寒风中挺立的翠叶,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正在搭架子的赵大川都停了手,围拢过来。

“真神了……”沈海喃喃道,忍不住伸手想碰碰那叶子,被孙河一巴掌拍开。

“毛手毛脚的!别碰坏了!”

二爹孙河瞪了他一眼,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那带着焦土团的菜苗,稳稳地放进沈宁玉撒好灰、浇了“水”的坑里。

沈宁玉拿起小木铲,将旁边松软的细土小心地培上去,压实根部。

几片翠叶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在这片焦土与新泥混合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成了!这就住进暖窝窝了!”

孙河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顶子!快把顶子盖好!”赵大川催促道。

沈林和沈风立刻将扎好的芦苇席子抬过来,覆盖在搭好的斜木架上。

沈石和沈书则端来和好的黄泥,开始仔细地涂抹缝隙,里外都糊上厚厚一层。

当最后一块缝隙被黄泥抹平,这个紧贴着温暖火炕墙壁、用残砖断坯和芦苇杆草草搭建的“暖棚”,像个丑陋而倔强的襁褓,安静地匍匐在了堂屋东墙根下。

“剩下的白菜种子呢?玉姐儿,快,都撒进去!”赵大川搓着手,一脸急切。

沈宁玉从怀里掏出那个脏兮兮的小纸包,里面还剩一小撮种子。

她蹲在暖棚留出的窄小入口边,将种子均匀地撒在几株宝贝苗的周围,又薄薄地盖上一层细土。

“好了,”她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小脸上带着一种孩童式的郑重,“接下来,就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了。”

“肯定赏!”赵大川信心满满,“咱家玉姐儿是福星,种的菜苗火都烧不死!这暖棚肯定行!”

忙碌暂歇,一家人围着这个丑陋的“希望”,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松快的笑意。

连林松冷峻的眉眼,在晨光下也似乎柔和了少许。

就在这时,篱笆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众人心头一紧,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