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疫病起,贱奴用(1/2)
净室的石墙终年渗着刺骨寒气,青灰色的墙面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冷光。那些水珠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壁缓缓滑落,在墙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如同无数条透明的蛇在黑暗中爬行。偶尔一两滴水珠滴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璃蜷缩在角落那张简陋的木床上,粗粝的麻布被单摩擦着她伤痕累累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床板是用几块未经打磨的木板拼凑而成,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可触,随着她的每一次轻微移动,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寒意,但冰冷的空气还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钻入她单薄的衣衫,渗入她的骨髓。
净室唯一的铁门紧闭着,门缝下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像是外界世界对她最后的怜悯。门外偶尔传来脚步声,每一次都让沈璃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但那些脚步声总是匆匆而过,从未为她停留。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油灯,灯芯已经快要燃尽,火光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而模糊,如同她此刻的思绪。
墙角处生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在潮湿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着,为这死气沉沉的空间增添了一抹病态的绿意。沈璃的目光落在那片青苔上,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见过的春日原野,那时阳光温暖,草木芬芳,与此刻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回忆带来的短暂温暖很快被现实击碎,她收回目光,将脸埋入双臂之间。
她的手腕上还残留着绳索勒过的红痕,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渗出细微的血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疼痛,提醒着她不久前经历的那场酷刑。但比起身体上的伤痛,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这无边的寂静与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将她遗忘。
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几分,她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短暂停留后便消散无踪。床边的石地上积着一小滩水,倒映着微弱的灯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沈璃盯着那滩水,突然想起老人们常说,将死之人会从水中看到自己的命运。她不禁苦笑,挪动僵硬的身体换了个姿势,麻布被单上的毛刺再次刺痛她的皮肤,但这种疼痛此刻反而让她感到一丝真实——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夜更深了,油灯终于耗尽最后一丝灯油,火光挣扎着跳动几下后彻底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沈璃完全吞没。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墙上不断滑落的水珠声提醒着世界的运转。她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只能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导致她沦落至此的种种事件,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转折,都如同这净室中的寒气一般,冰冷而尖锐地刺痛着她的心。
吃饭了。粗使婆子将一碗稀粥重重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溅出的汤汁在木纹上晕开。
沈璃缓缓撑起身子,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眼前发黑。她摸索着端起陶碗,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微微一怔——今天的粥竟然是温热的,粥面上还漂浮着几片青菜。
快吃,别磨蹭。婆子站在门口催促,语气却不像往日那般凶狠。
沈璃小口啜饮着稀粥,感受着久违的热流滑过喉咙。这是她被移出水牢的第七天,王府派来的大夫每天都会来给她换药,用的竟是上好的金疮药。粥是糙米熬的,稀得能照见人影,但对一个在水牢里泡了半个月的囚徒来说,已是难得的恩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生怕洒出一滴,指尖因长期浸泡而泛白起皱,指节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暗红疤痕。
翻身。大夫今日来得格外早,手里拿着新配的药膏。
沈璃顺从地露出后背,让大夫处理那些溃烂的鞭伤。她的背部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鞭痕交错如蛛网,有些伤口已经化脓,黄绿色的脓液混着血水黏在衣衫上,每次换药都要将布料从伤口生生撕开。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她咬紧了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始终没发出一声呻吟。
忍一忍。大夫的声音出奇地温和,用竹片将药膏均匀地涂在伤口上,这药膏里有龙血竭,镇痛效果最好。
沈璃心头一震。龙血竭是边关进贡的名贵药材,据说能生肌续骨,王府怎会用在贱奴身上?她透过散乱的长发偷瞄大夫的表情,发现他眉头紧锁,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显然已经多日未曾安睡。
大夫...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试探着问道,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大夫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更加用力地涂抹药膏:不该问的别问。
但沈璃已经从他的反应中读出了答案——王府确实出事了,而且不小。她安静地趴着,任由大夫处理伤口,脑中却在飞速思索。药膏渐渐发挥作用,伤口的灼痛感被一丝凉意取代,她紧绷的肌肉终于稍稍放松。
第七天夜里,沈璃第一次在没有疼痛中入睡。次日清晨,她发现背上最浅的几道鞭痕开始结痂,像一条条暗红色的蜈蚣匍匐在皮肤上。大夫换药时特意检查了那些化脓的伤口,用银刀刮去腐肉时,沈璃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但令人意外的是,新露出的血肉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色,而是泛着健康的粉红。
伤口开始长新肉了。大夫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将浸了药汁的纱布敷上去,别碰水。
沈璃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一道刀伤,发现边缘处隐约有了愈合的迹象。这天中午,送来的不再是稀粥,而是一碗掺了碎肉糜的黍米饭。她狼吞虎咽地吃完,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尝到肉味。
第十天,沈璃尝试着在净室里缓慢行走。她的双腿因长期蜷缩而肌肉萎缩,刚站起来时膝盖一软险些跪倒,不得不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动。石墙的寒气透过掌心传来,但她咬牙坚持,直到走完从床榻到门边的五步距离。当晚,她的腿抽筋了三次,疼得蜷成一团,但第二天清晨,她依然坚持继续行走。
第十五天时,沈璃已经能在室内绕行三圈而不气喘。大夫带来了一罐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命令她全部喝完。那味道像是腐烂的树叶混着铁锈,她捏着鼻子灌下去,不一会儿就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那天夜里,她久违地梦见了家乡的麦田,醒来时发现枕巾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泪痕。
第二十天,沈璃背上的鞭痕完全结痂,大夫换药时不再需要用银刀刮腐肉。新长出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粉白色,像一层薄纸般脆弱。大夫带来了一盒淡绿色的药膏,嘱咐她每日涂抹三次。
这是雪莲膏,能祛疤。大夫说着,...王爷吩咐的。
沈璃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犹豫,但她只是沉默地接过药膏。当天晚上,她借着油灯的光亮打量自己的手臂,发现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确实变淡了些许,尤其是手腕上那道最深的勒痕,原本紫红色的疤痕已经转为浅褐色。
第二十五天,沈璃的饮食中出现了鸡蛋。蛋白被切成细丝拌在粥里,蛋黄则完整地浮在粥面上,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她用木勺轻轻戳破蛋黄,看着金色的液体缓缓流出,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给她做蛋花粥的。这个突如其来的记忆让她喉头发紧,她强迫自己一口口吃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第三十天清晨,沈璃在净室一角发现了一面被遗弃的铜镜。她犹豫了很久才拿起来,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左颊上还留着一道未愈的刀伤。但比起一个月前,她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神采。她小心翼翼地触碰脸上的伤疤,发现结痂的边缘已经开始翘起。
第三十三天,大夫带来了一套奇怪的工具:两根细绳,两端各绑着小石块。
从今天开始练这个。他示范着将绳子绕在手腕上,通过抬动手腕让石块上下摆动,早晚各一百次。
沈璃第一次尝试时,石块只晃了两下就掉在地上。她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根本使不上力气。但到了第四十天,她已经能连续完成五十次不中断,小臂上也隐约有了肌肉的轮廓。
第四十二天的清晨,沈璃在净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缕微弱的阳光。
这是她两个月来第一次注意到阳光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总是阴雨连绵,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不再被疼痛和绝望遮蔽的视线。她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让那缕金色的光芒穿过指缝,落在她的掌心。
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指甲。
曾经,她的指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变得脆弱不堪,表面凹凸不平,边缘开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色。那是长期浸泡在水牢中、缺乏光照和营养的证明。指甲根部泛着青紫,有几处甚至因为镣铐的摩擦而裂开,渗出血丝。但现在,她发现指甲的前端长出了一小截新的部分——光滑、平整,泛着淡淡的粉色,像是初春时节刚刚抽出的嫩芽。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多久了?
多久没有见过这样健康的指甲了?
在水牢里,她的指甲曾经因为抓挠石壁而断裂,因为长期浸泡而软化,甚至有几片剥落,露出下面敏感的甲床。那时候,疼痛已经麻木,她甚至感觉不到指尖的伤,只知道自己必须活着,哪怕指甲全部脱落,哪怕手指溃烂见骨。
而现在,它们竟然在生长。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着新长出的部分,触感坚硬而光滑,不再是那种一碰就会碎裂的脆弱质地。她忽然想起从前在王府当差的日子,那时候她还会用凤仙花染指甲,指尖点缀着淡淡的橘红,像是晚霞落在雪地上。
而现在,她连一把修指甲的小刀都没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边缘,那些开裂的部分仍然存在,像是干枯的树皮,与新生的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在傍晚大夫来换药时,低声开口:
大夫,能否借您的小刀一用?
大夫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似乎有些诧异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但他并未多问,只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把细长的小刀——那是他用来刮腐肉的工具,刀刃锋利,泛着冷光。
沈璃接过刀,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是害怕,而是太久没有握过这样的利器。
她深吸一口气,将刀刃贴近指甲边缘,轻轻一挑,一片干枯的甲屑便脱落下来。她的动作很慢,很谨慎,生怕伤到新生的部分。刀刃刮过指甲表面,发出细微的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
一片、两片、三片……
她一点点修去那些开裂发黄的旧甲,露出下面新长出的部分。她的手法很稳,像是曾经做过无数次一样——事实上,她也确实做过无数次。在王府时,她每日梳妆,指甲必须修剪得圆润整齐,不能有一丝毛糙。那时候,她用的是一把银制的小剪刀,刀柄上雕刻着缠枝花纹,精致得像是闺阁小姐的玩意儿。
而现在,她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沾过血的小刀。
但没关系。
她仍然能把自己的指甲修得干净利落。
当最后一片开裂的甲屑被剔除时,沈璃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小刀还给大夫,低声道谢。大夫接过刀,目光在她的指尖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细致。
指甲长好了,说明气血在恢复。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收起药箱离开。
沈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新修剪的指甲边缘整齐,前端泛着健康的粉色。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活过来。
第四十五天的中午,沈璃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气。
那是一种鲜美的、带着油脂芬芳的味道,混合着葱姜的清香,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她的胃猛地痉挛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水瞬间涌上喉咙。
她已经太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自从被关进水牢,她的食物只有发馊的硬馍和浑浊的冷水,偶尔会有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后来被移出牢房,饮食虽然有所改善,但也仅限于糙米粥、黍米饭,最多加一点碎肉末。
而现在,这股香气……
是鱼。
新鲜的、刚蒸熟的鱼。
门被推开,送饭的仆役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瓷盘,盘子里是一条完整的清蒸鱼——鱼身雪白,鱼皮微微泛着油光,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几丝嫩黄的姜丝。鱼的眼睛仍然清澈,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新鲜。旁边还配了一小碟酱油,黑褐色的液体里浮着几粒芝麻。
沈璃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仆役将托盘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没有说话,只是退了出去。沈璃盯着那条鱼,一时间竟不敢动筷。
她怕这是一场梦。
怕自己一伸手,眼前的食物就会消失,她又会回到那个只有馊水和老鼠的牢房。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鱼身。
温热的。
真实的。
她终于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鱼肉。鱼肉的纹理分明,雪白的肉丝轻轻一挑就分离出来,冒着丝丝热气。她将鱼肉送入口中,舌尖刚一触到那鲜美的滋味,眼眶就猛地一热。
太久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尝到这样的味道了。
鱼肉入口即化,鲜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葱姜的香气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腥味,只留下纯粹的鲜美。她的牙齿轻轻咬合,感受着鱼肉的细腻,每一丝纤维都在舌尖上跳跃。
她强迫自己放慢速度。
不能急。
不能狼吞虎咽。
她的胃已经萎缩,太久没有消化过这样的食物,如果吃得太快,很可能会呕吐,甚至引发肠绞痛。
她一点点地剔去鱼刺,每一块鱼肉都要在嘴里咀嚼三十次以上,直到彻底变成糊状才咽下去。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一条鱼,她吃了整整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块鱼肉消失在唇齿间时,她轻轻放下筷子,低头看着空荡荡的鱼骨。鱼头仍然完整,嘴巴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河边钓鱼。那时候,她总是等不及鱼上钩,不停地扯动鱼线,把鱼吓跑。父亲就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璃儿,耐心点,好鱼总是最后才上钩的。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胃里沉甸甸的,带着久违的饱足感。
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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