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疫病起,贱奴用(2/2)
自己真的还活着。
第五十天,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渗入净室时,沈璃发现自己右臂上一块暗褐色的痂皮边缘微微翘了起来。她盯着那块痂皮看了很久。这块痂覆盖的是一道半月前的鞭伤,当时鞭梢带着倒刺,硬生生撕开了她手臂上的一小块皮肉。如今伤口愈合,结出的痂有铜钱大小,边缘已经干枯卷曲,像一片枯死的树皮粘在皮肤上。沈璃伸出左手食指,轻轻碰了碰翘起的边缘。
不疼。她又用了点力,指甲小心地探入痂皮与皮肤的缝隙间。还是不疼。
这个发现让她呼吸微微加快。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每一次换药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些黏连在伤口上的布料、那些尚未完全脱落的腐肉,每一次分离都像是在重新撕裂伤口。但现在,这块痂皮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下面的新肉。
她深吸一口气,拇指和食指捏住翘起的边缘,缓慢而坚定地向外一扯——
一声轻响。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出现。那块暗褐色的痂皮完整地脱离了皮肤,露出底下新生的肌肤。那片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粉白色,比周围的肤色浅了好几个度,表面光滑得几乎能反光。沈璃用指腹轻轻摩挲,触感柔软而完整,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蚕农抽丝剥茧。那些洁白的蚕茧被浸在热水里,农妇们灵巧的手指找到丝头,轻轻一抽,整张蚕丝就能完整地剥离下来。现在她身上的痂皮,就像是那些已经完成使命的茧壳。
接下来的几天,沈璃开始有意识地寻找身上那些已经松动的痂皮。这个过程意外地令人着迷,就像是在进行一场隐秘的自我救赎仪式。
第五十一天的清晨,她发现后背上一块巴掌大的痂皮已经完全干燥。这块痂覆盖的是最早的一道鞭伤,如今边缘已经自然卷曲,与皮肤分离出一道细细的缝隙。她背对着铜镜,艰难地扭动身体,试图看清背后的情况。在无数次调整角度后,她终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痂皮的边缘。
这一次的剥离没有昨天那么顺利。痂皮中央似乎还有一小部分粘连着新生的皮肉,当她扯到一半时,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她咬着嘴唇等了片刻,直到痛感消退,才改用更缓慢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分离。最终,这块形状不规则的痂皮完整地落在了她的手心里,足有半个手掌大小,背面还带着几丝淡红色的组织。
第五十二天,她开始处理腿上那些细碎的痂皮。这些大多是擦伤和烫伤留下的,形状各异,有的像枯叶一样轻薄易碎,有的则厚实如树皮。最顽固的是右膝上的一块暗红色痂皮,足足有指甲盖厚,她不得不每天用温水浸软边缘,分三次才完全清除干净。
第五十三天夜里,沈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泥土和枯叶。她开始不停地拍打身体,那些覆盖物纷纷脱落,露出底下崭新的皮肤。当她终于清理完最后一片枯叶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醒来后,她发现这个梦并非毫无来由——她的锁骨附近最后一块痂皮已经完全松动了。
这块痂覆盖的是一处箭伤,是三个月前留下的。当时箭头带着倒钩,军医硬生生将它扯出来时带出了一小块血肉。如今这块痂呈深褐色,表面凹凸不平,像一块干涸的泥块。沈璃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这块最后的。
剥离的过程异常顺利。当最后一丝连接断开时,整块痂皮地一声掉落在梳妆台上。沈璃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锁骨下方露出一个圆形的粉色疤痕,周围是一整片完好的肌肤。她伸手触碰那个疤痕,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接下来的几天,沈璃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清晨都会仔细检查全身,寻找任何可能脱落的死皮。她发现不仅是痂皮,那些长期泡水导致的褶皱皮肤也开始自然脱落。她的指尖、脚底,甚至是耳后的皮肤,都像蛇蜕皮一样,一层层地更新着。
第五十七天沐浴时,沈璃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当她用丝瓜瓤轻轻擦拭身体时,那些已经松动的死皮会随着她的动作自然卷起,然后被水流冲走。这个发现让她在浴桶里多待了半个时辰,直到每一寸肌肤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出浴后,她站在铜镜前,第一次完整地审视自己痊愈后的身体。镜中的女子瘦削但不再形销骨立,肌肤虽然苍白但已不再泛着病态的青灰色。那些曾经狰狞的伤口如今都变成了淡粉色的疤痕,像是一张地图上的标记,记录着她经历过的每一次苦难。
最让她惊讶的是自己的眼神。那双曾经充满痛苦与绝望的眼睛,如今重新有了神采。当她微微勾起嘴角时,镜中的人影竟然给了她一个久违的、真实的微笑。
第六十天清晨,当大夫最后一次来检查时,沈璃正站在窗前——那是她过去两个月从未靠近过的地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新生的皮肤还有些苍白,但那些狰狞的伤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能好的这么快,当然得益于这些药物,这府中能调配肉白骨的神药,只有王大夫,舍得这么用药,看来太后还是很在乎她这个罪奴!
起来!管事嬷嬷用藤条敲打着床柱,府里缺人手,你这贱奴该派上用场了。
沈璃缓慢地坐起身,刻意表现出虚弱的样子:奴婢...伤病未愈...
少装模作样!管事嬷嬷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大夫说了,你的伤已无大碍。现在府里闹时疫,倒了一大片,轮不到你在这享清福!
沈璃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精光。原来如此——王府突发疫病,人手不足,这才想起她这个伤病初愈的贱奴。
奴婢...遵命。她佝偻着背,颤巍巍地站起身。
管事嬷嬷厌恶地撇嘴:带去西厢房!那边倒了七八个丫鬟,正缺人伺候。 净室的石门被猛地推开,惊醒了正在假寐的沈璃。她迅速调整呼吸,保持着眼睑的平稳,但耳朵已经警觉地竖了起来。
沈璃的目光扫过管事嬷嬷衣襟上沾染的暗红色污渍——那是呕吐物的痕迹。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麻木的表情。
还愣着干什么?管事嬷嬷一藤条抽在床沿上,发出的一声脆响,翠竹轩那边已经躺了七八个,再不去人就死绝了!
沈璃慢慢撑起身子,动作迟缓得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她的左腿故意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副模样让管事嬷嬷厌恶地皱起眉头。
快点!又是一藤条抽来,这次直接打在了沈璃的背上。
火辣辣的疼痛让沈璃的肌肉瞬间绷紧,但她只是闷哼一声,继续保持着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知道,表现得越虚弱,对方就越不会防备。
两个粗使丫鬟上前架起沈璃,粗暴地给她套上一件粗糙的麻布衣裳。沈璃注意到这件衣服上沾满了可疑的污渍,袖口还有干涸的血迹——显然是上一个照顾病患的仆人穿过的。
带去翠竹轩。管事嬷嬷捂着鼻子后退两步,记住,不许踏出院门一步,否则打断你的腿!死里边也不要出来!
很明显,如果染了瘟疫死在这里才是他们的目的,这样,即使太后来了,沈璃身上无一丝伤口,嫁祸于瘟疫,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说不出什么!
沈璃被推搡着走出净室,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王府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往来的仆役都行色匆匆,许多人脸上蒙着布巾。远处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翠竹轩是王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平日里用来安置犯了错的下人。此刻院门大开,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病患。沈璃刚踏进门槛,就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倒退半步——那是呕吐物、排泄物和汗臭混合在一起的死亡气息。
进去!粗使丫鬟用力一推,沈璃踉跄着跌入院中。身后传来一声响,院门被牢牢锁上。
沈璃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院中一片狼藉:墙角堆满了沾满秽物的衣物;几个木桶里盛着发黑的污水;病患们躺在简陋的草垫上,有的在痛苦呻吟,有的已经一动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普通的时疫——症状来得太快太猛。沈璃蹲下身,检查离她最近的一个病患。那是个年轻的小厮,面色青紫,嘴角还挂着白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沈璃轻轻翻开他的眼皮,发现眼白已经泛黄。她又查看了他的手掌,指甲根部出现了诡异的黑线。这些都不是普通时疫的症状。
水...水...旁边一个年长的婆子虚弱地呼唤着。
沈璃拿起地上的破碗,从还算干净的水桶里舀了半碗水,扶起婆子的头让她小口啜饮。婆子的皮肤烫得吓人,脖子上布满了细小的红疹。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沈璃低声问道。
昨...昨晚...婆子艰难地开口,吃完晚饭...就...就开始吐...
沈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集体发病,症状迅猛,这更像是中毒而非时疫。她继续在院中巡视,记录下每个病患的症状:呕吐、高热、瞳孔收缩、肌肉痉挛...最严重的几个已经陷入昏迷,嘴角不断渗出带血的泡沫。
院角堆着几个食盒,里面还有剩饭残渣。沈璃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端轻嗅——除了饭菜的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息。这个发现让她浑身一颤。
苦杏仁味...剧毒?不,王府的厨子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沈璃的思绪飞速转动,突然想起水牢中一种紫色小花的特性——紫纹草与某些金属混合会产生类似苦杏仁的气味,而且毒性剧烈。
她快步走向院中最年轻的病患——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这孩子症状较轻,只是呕吐和头晕。沈璃扶起她,轻声问道:昨晚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小丫鬟虚弱地摇头:就是...就是平常的饭菜...不过...她突然打了个寒战,不过汤比平时甜些...
沈璃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什么样的甜?
像...像蜂蜜,但后味发苦...
沈璃的心跳加速了。她想起水牢中另一种植物——血苔,晒干后研磨成粉会有淡淡的甜味,但过量服用会导致呕吐、高热,严重时甚至致命。这种植物常被误认为补药,实则剧毒。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沈璃的思绪。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壮实的马夫正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口中喷出带血的泡沫。
没有时间犹豫了。沈璃迅速在院中搜寻可用的材料。墙角有几株野草,她认出其中一种具有解毒功效;厨房的废墟里找到半罐陈醋;甚至从病患的呕吐物中,她发现了一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可以分析毒素来源。
沈璃将野草捣碎,挤出汁液,与陈醋混合。这是一种极其简陋的解毒剂,但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或许能争取一些时间。
她先给症状最轻的小丫鬟喂了一小口。孩子皱起脸,但还是咽了下去。沈璃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约莫半刻钟后,小丫鬟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脸上的潮红也略有消退。
好...好多了...小丫鬟虚弱地说。
沈璃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大批量制作这种简易解毒剂。她的动作麻利而精准,完全不像平日那个虚弱不堪的囚徒。如果有人此刻看见她,一定会惊讶于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竟能如此灵活地处理药材。
天色渐暗,沈璃借着最后的日光继续工作。她已经给所有尚有意识的病患服了解毒剂,其中五人的症状明显缓解。但那些昏迷的重症患者,情况依然危急。
需要催吐...沈璃喃喃自语。她记得水牢中那种灰绿色的苔藓有催吐效果,但这里没有。突然,她的目光落在院中一丛不起眼的野草上——马齿苋!这种常见的野菜根部有催吐功效。
沈璃立刻拔起几株,将根部捣烂,用清水调成糊状。她扶起一个昏迷的厨娘,强行将药糊灌入她口中。片刻之后,厨娘开始剧烈地干呕,吐出一大滩散发着苦杏仁味的秽物。
有效!沈璃精神一振,立刻如法炮制,给其他昏迷病患用药。
夜深了,沈璃仍在院中忙碌。月光下,她的身影在病患间穿梭,时而喂药,时而擦拭,时而调整病患的姿势以防窒息。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裳,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而不只是个等死的囚徒。
黎明时分,第一个重病患睁开了眼睛。那是个年长的花匠,他迷茫地看着沈璃,虚弱地问:我...我还活着?
沈璃点点头,递给他一碗清水:慢慢喝。
随着天色渐亮,越来越多的病患开始恢复意识。院中的呻吟声逐渐被微弱的交谈声取代。沈璃靠在墙角,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的手上满是药草留下的绿色汁液,指甲缝里塞满了捣碎的植物纤维。
一声,院门被推开了。管事嬷嬷带着几个壮丁站在门口,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手中拿着麻绳和担架——显然是来收尸的。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目瞪口呆——昨晚还奄奄一息的病患们,此刻大半已经能坐起身来。院中弥漫的不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药草和醋混合的刺鼻味道。
这...这怎么回事?管事嬷嬷结结巴巴地问。
没人回答她。病患们都沉默地看着靠在墙角的沈璃,眼神中混杂着感激和敬畏。
管事嬷嬷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本该奄奄一息的贱奴正平静地回望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晨光中,沈璃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焰在其中燃烧。
你...你做了什么?管事嬷嬷的声音有些发抖。
沈璃缓缓站起身,虽然左腿依然跛行,但背脊挺得笔直:救了他们。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院中一片寂静。管事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冷哼一声:算你走运!这些贱命不值钱,死了也是活该!
沈璃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管事嬷嬷仓皇离去的背影。她知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王府——那个沈家的贱奴,居然懂医术。
病患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抬走,最后只剩下沈璃和小丫鬟。临走前,小丫鬟突然抓住沈璃的手,塞给她一个小布包:姐姐...给你的...我从厨房偷的...
沈璃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粗糖和一小撮茶叶——在下人眼中,这已经是难得的奢侈品了。
谢谢你...小丫鬟低声说,我听说...你姓沈?
沈璃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我爹...我爹以前是沈家马房的伙计...小丫鬟的声音更低了,他说...沈家都是好人...
沈璃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轻轻握了握小丫鬟的手,什么也没说,但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管事嬷嬷很快回来,将沈璃带回了原来的净室。但这次,房间里多了一盏油灯和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这是对她的奖赏。
沈璃坐在床边,借着灯光检查自己的收获:除了小丫鬟给的糖和茶,她还偷偷藏了几种院中采集的草药。最重要的是,她证明了自己的医术——在这个瘟疫横行的时节,这是一项极其宝贵的技能。
窗外,暮色再次降临。沈璃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疫病只是开始,她已经看到了通往自由的第一条路——成为王府不可或缺的,即使还是“奴”的身份。
而在秋猎到来之前,她需要学习更多,准备更多...等待那个最佳时机的到来。还有两百零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