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功过论,暗流涌(2/2)
陈司药以银针急救五皇子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太医院每一个角落。只是这 “事迹” 在传播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各种色彩。在那些低阶的药童、医士口中,这近乎神迹,带着对陈司药深藏不露的敬畏和传奇般的渲染。他们围在一起,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将陈司药的医术捧上了天。然而,在太医署的核心圈层 —— 尤其是那些自诩正统、视尚药局为下等仆役的太医们心中,这无异于一场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尚药局是什么地方?说穿了,不过是负责药材管理、熬制汤药、伺候主子们日常药膳的下等机构!治病救人?那是他们太医院的天职和荣耀!一个尚药局的老司药,竟敢在皇子性命垂危之际,越过太医院,动用针砭之术,还…… 成功了?!这简直是把太医院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荒谬!简直荒谬!” 太医院值房内,张院判重重一掌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弄脏了他的官服袖口。他脸色铁青,山羊胡气得直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怒到了极点。“针砭放血?如此粗鄙险峻之法,岂能用于皇子万金之躯!那是市井游医的野路子!陈氏那老虔婆,为搏上位,简直丧心病狂!”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全部倾泻出来。
王御医坐在下首,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捻着胡须,眼神阴鸷:“院判大人息怒。此事…… 说来也奇。五皇子当时情形,你我虽未亲见,但据那几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宫女描述,确已是脉绝息微,凶险万分。陈氏那几针下去…… 竟真能回天?这其中,莫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眼神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旁边一个姓孙的资深御医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浓浓的酸意和恶意揣测:“哼!我看未必是她本事通天!说不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五皇子本就命不该绝,硬是被她撞了大运!再者说,贵妃娘娘震怒,她陈氏为了脱罪,自然要拼命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那针下去是死是活,她当时怕也顾不上了!”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其他几位太医的附和,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对陈司药的诋毁和质疑。
“正是此理!” 另一个御医附和道,“她一个管药材的老婆子,懂什么针砭精要?膻中乃人身大穴,稍有不慎便是穿心之祸!她这是拿皇子的命在赌自己的前程!其心可诛!其行更当严惩!”
“对!必须严惩!此风绝不可长!否则,日后我太医院颜面何存?规矩何在?!” 值房内,一片群情激愤之声。嫉妒、羞愤、对地位被挑战的恐慌,以及对陈司药 “僭越” 行为的深恶痛绝,交织成一张充满恶意的网,笼罩在太医院上空。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姗姗来迟的事实,只记得陈司药抢了他们的风头。
张院判听着同僚们的议论,眼中的阴霾更重。他何尝不想立刻将陈司药治罪?但贵妃娘娘那日拂袖而去时的态度暧昧不明,五皇子确实是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事实也无法抹杀。更重要的是,那个小小的五皇子…… 他背后那位一直默默无闻的生母…… 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恐怕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到时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好了!” 张院判抬手压了压值房内的喧哗,声音冰冷,“陈氏行事莽撞,越俎代庖,确有不妥。然其情可悯,其功…… 亦难全盘抹杀。” 他艰难地吐出 “功” 字,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脸上露出极其勉强的表情。“此事,暂且记下。当务之急,是稳住五皇子的病情,莫要再出差池。至于陈氏…… 哼,来日方长。”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显然是不会就此罢休。
一句 “来日方长”,让值房内所有太医眼中都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寒光。太医署这潭深水,对陈司药的嫉恨和打压,已然埋下,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爆发。
与太医署的阴云密布截然不同,在皇宫西侧最偏僻、最冷清的角落,那座小小的 “静怡轩” 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喜交加的、小心翼翼的感激。
五皇子的生母,许才人,正虚弱地靠坐在一张铺着半旧锦垫的软榻上。她不过双十年华,却因长年的抑郁和病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穿着的宫装虽然干净,却早已洗得发白,上面绣着的花纹也模糊不清,与其他宫殿里的华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刻,那双总是空洞麻木的大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浸湿了手中一方洗得发白的旧帕子。
“嬷嬷…… 我的皇儿…… 我的皇儿真的…… 真的没事了?” 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榻边侍立的老嬷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才人放心!才人放心!” 老嬷嬷也是眼圈通红,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眼角,“太医说了,险关已过!多亏了…… 多亏了陈司药啊!要不是她老人家当机立断,用那神乎其神的针法…… 奴婢…… 奴婢都不敢想……” 老嬷嬷的声音哽咽了,她看着许才人这些年的苦楚,如今终于能看到一丝希望,心中百感交集。
许才人紧紧攥着手中的旧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帕子都被捏得变了形。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 —— 她接到消息疯了一样冲过去,却被贵妃的人死死拦在宫苑外,只能听着里面传来儿子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抽搐声和嗬嗬声……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是那个佝偻着背、穿着深青色官服的老妇人,如同定海神针般出现,用几根寒光闪闪的银针,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她唯一的命根子!
“陈司药…… 陈司药是皇儿的再生父母…… 是我许氏的救命恩人……” 许才人喃喃低语,泪水流得更凶。在这冰冷的深宫里,她位份低微,无宠无势,如同尘埃。皇儿是她唯一的指望,却也是某些人眼中碍眼的绊脚石。她比谁都清楚贵妃的狠毒,比谁都明白那日的凶险绝非偶然!是陈司药,给了她和皇儿第二次生命!这份恩情,她没齿难忘。
“嬷嬷,” 许才人猛地抬起泪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快!去把我妆匣最底下那个紫檀木小盒拿来!”
老嬷嬷一愣:“才人,那里面可是……” 那是许才人最后的念想了,是她娘家带来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快去!” 许才人语气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嬷嬷不敢怠慢,很快捧来一个巴掌大小、式样古朴的紫檀木盒。盒子表面有些磨损,显然是有些年头了。许才人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翠色欲滴,一看便知是压箱底的体己,恐怕是她入宫时娘家给的最后念想。这对镯子,她一直舍不得戴,想留着给五皇子长大后打点人情。
许才人拿起那对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但眼中的光芒却更加坚定。“把这个…… 想法子…… 悄悄地…… 送到尚药局陈司药那里去。就说…… 就说是我一点微末心意,谢她救子之恩。请她…… 务必收下。”
“才人!这太贵重了!万一……” 老嬷嬷急了。这礼送出去,风险极大!若是被贵妃那边知晓,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没有万一!” 许才人打断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救命之恩,大于天!我许氏无以为报,唯有这点心意!陈司药她…… 她肯为皇儿冒此奇险,必是心善之人!嬷嬷,你务必要小心…… 悄悄地……” 她紧紧抓住老嬷嬷的手,眼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和信任。在这深宫里,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只能选择相信这位救了自己儿子性命的人。
老嬷嬷看着主子眼中那久违的、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光亮,心中酸涩难言,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才人放心,老奴…… 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将心意送到!”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对镯子,用一块黑布仔细包好,藏在袖中,仿佛那不是镯子,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这份来自深宫最底层、最无助的才人的感激,如同黑暗中悄然点燃的微弱烛火,带着不顾一切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投向了尚药局那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它微弱,却带着沉甸甸的生命重量,是黑暗中的一丝暖意。
尚药局药库那巨大的、弥漫着陈腐药气的空间,依旧是沈璃暂时的避风港,也是无形的牢笼。
五皇子事件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自然也波及到了这里。只是这涟漪到了底层药女药童中间,又变了味道。
沈璃依旧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粗布衣裙,低着头,在如同巨大墓碑般林立的乌木药柜间穿行。她手里拿着陈司药新丢给她的、一张记录着寻常药材分拣任务的粗糙纸张,机械地寻找着对应的柜格。药柜上的标签有些已经模糊不清,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找到正确的药材。
“喂,看见没?就是她!沈璃!” 角落里,几个低阶药女聚在一起,对着沈璃的背影指指点点,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好奇和一丝莫名的敬畏。她们的眼神如同探照灯,紧紧跟随着沈璃的身影。
“听说了吗?那天在五皇子那儿…… 她好像也在场!就站在陈司药身后!” 一个药女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仿佛自己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真的假的?她一个刚来没多久的粗使药女,凭什么能跟着陈司药去那种地方?” 另一个药女表示怀疑,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显然是嫉妒了。
“谁知道呢!不过…… 五皇子出事那会儿,李掌药不是带着她去御药房偏厅誊脉案吗?估计是凑巧撞上了!听说当时吓都吓死了!” 又一个药女接口道,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
“切,撞上又怎样?还不是沾了陈司药的光!要不是陈司药力挽狂澜,她这种小虾米,早被贵妃娘娘的怒火碾成渣了!” 王春儿尖酸刻薄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浓浓的嫉妒和不屑。她挤进人群,斜睨着远处沈璃的背影,“我看啊,八成是陈司药看她还算机灵,又在那天吓破了胆,好拿捏!派点要紧的活儿,出了事正好推出去顶缸!真当是什么好事呢?” 她刻意提高了些音量,仿佛生怕沈璃听不见,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沈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拉开一个沉重的抽屉,浓烈的当归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拿起旁边的戥子,动作依旧生涩却异常专注,拨动着秤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微微晃动的秤杆,确保分量丝毫不差。王春儿那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隔靴搔痒的风,吹过她低垂的眼帘,没有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把眼睛变成筛子。陈司药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脑中响起。这些嫉妒的酸话,这些无谓的窥探,不过是该漏掉的沙子。她需要留住的,是每一次看似寻常的差事背后,可能隐藏的试探、杀机,或是…… 机遇。
比如,此刻袖袋里那本毒经硬硬的棱角。又比如,刚才在药库门口,她 “偶然” 听到两个负责往各宫送药的粗使太监低声议论:
“…… 听说了吗?静怡轩那位许才人,这两天可真是…… 变了不少!” 一个太监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
“是啊!以前死气沉沉的,现在眼里有光了!听说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对好镯子都…… 咳!” 另一个太监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但 “陈司药” 三个字还是隐约飘了过来。
“嘘!小点声!贵妃娘娘那边…… 啧,不过陈司药这次,可真是…… 结了个善缘啊!虽说那位才人位份低……”
许才人…… 镯子…… 善缘……
沈璃拨动秤砣的手指极其轻微地
许才人……镯子……善缘……
沈璃拨动秤砣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混在冰冷黏腻的冷汗中,悄然滑过心尖。那个在静怡轩门口惊鸿一瞥、眼神空洞绝望的女子,原来也会因为儿子的获救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这份来自深宫最底层的、小心翼翼的感激,如同寒夜里的萤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它最终指向了陈司药,但沈璃知道,那微弱的火苗里,或许也有一星半点,是属于她这个在阴影里递出救命稻草的、无人知晓的小药女。
这份认知,让她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冰冷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名为“价值”的暖意。这价值,不在台前的风光,而在阴影里的“有用”。它如同毒经一样危险,却也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指引着她在这吃人的深宫继续挣扎下去的方向。
她精确地称好当归的分量,用桑皮纸仔细包好。转身走向下一个药柜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灵敏的触角,扫过角落里依旧在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的王春儿等人,也扫过药库门口那幽深的通道。
通道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的佝偻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混合着陈旧草药和冷冽矿物粉尘的气息,仿佛隔着老远,就钻入了沈璃的鼻腔。
沈璃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刻垂下眼帘,加快了脚步。
风暴中心的巨石,在无声地移动。而她这粒被卷入漩涡的沙子,必须更加谨慎地,在巨石的阴影下,寻找自己的缝隙和微光。太医署的嫉恨如同暗处的毒蛇,许才人的感激如同微弱的烛火,贵妃的杀意如同悬顶的利剑……而她袖中的毒经,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秘密武器和催命符。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了。她的“价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然在这座庞大宫殿最底层的某些角落,悄然荡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这涟漪,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