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翊旧疾,露端倪(1/2)

深夜的紫宸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都吞噬得干干净净。漏刻在寂静中滴答作响,已过亥时三刻,宫道上的灯笼大多已熄,只余下紫宸殿周围几盏孤灯,在料峭的寒风中摇曳,将殿门的影子拉得狭长而诡异,如同巨兽伸出的舌头,舔舐着冰冷的金砖地面。

沈璃捧着鎏金香炉,指尖早已被浓重的夜露浸得冰凉,连带着炉身的温度都透过薄薄的绢帕渗了过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冷热交织。今日的香是 “凝神香”,她特意加重了安息香的比例 —— 近来慕容翊熬夜愈发频繁,案上的奏折堆积得像座小山,连赵德全回话时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疲惫。可当她踏着冰凉的金砖,一步步走近那扇厚重的殿门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短促而压抑,像被什么重物碾过喉咙,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的脚步顿在门槛外,心头莫名一紧,仿佛有根无形的线被猛地扯了一下。

往常此时,殿内要么是朱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清越如蚕食桑叶;要么是赵德全低眉顺眼的回话声,谄媚中带着谨慎。可今夜,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刺耳,像是在空旷的殿宇里敲起了小鼓。那声闷哼之后,便是长久的隐忍,仿佛有什么人正咬着牙,对抗着深入骨髓的痛楚,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泄露了半分脆弱。

“进。” 慕容翊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铜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光泽。

沈璃推门而入时,殿内的烛火恰在此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她带进的寒风惊扰。慕容翊坐在案后,玄色常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那里的青筋若隐隐现,像是潜伏的蚯蚓。他的右手紧紧按在额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缝间渗出的青筋像藤蔓般缠绕,爬满了手背。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脸色 —— 往日里虽算不上红润,却也始终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色泽,此刻却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连唇瓣都褪尽了血色,唯有眉宇间拧成的川字,像用刀刻上去一般,泄露了他正承受的非人痛苦。

“陛下。” 她将香炉轻放在案边的小几上,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扫过案角 —— 那里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碗底残留的药渣泛着深褐色的苦涩气息,绝不是她平日调制的任何一种香药,那味道里带着川芎的辛烈和天麻的微甘,是专治头风的药材。

慕容翊没有抬头,按在额角的手没有丝毫松动,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 “嗯”,短促而含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小,却能看出他正极力压制着什么,仿佛稍一松懈,就会被那痛楚彻底吞噬。

沈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眸中翻涌的探究。殿内残留的药味很淡,混在她新燃的 “凝神香” 里,几乎难以分辨,若非她自幼跟着父亲辨识药材,对各种气味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恐怕也只会当是寻常药香。可她偏偏认得出 —— 那是川芎与天麻的味道,是专治头风的药材。看来这头痛并非突发,而是陈年旧疾,且发作时极为凶险。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御药房瞥见的那方染血旧帕,想起父亲卷宗里 “北疆战事” 的字样,那些被血浸泡的字迹突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传闻慕容翊当年曾亲征北疆,在漫天风雪中鏖战三月,难道这头痛,便是那时落下的病根?这位看似无坚不摧的帝王,或许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伤痕,在无人窥见的深夜,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退下吧。” 慕容翊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沈璃躬身行礼,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奏折,指腹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纸页里,仿佛那奏折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仇敌。那紧绷的下颌线,那隐忍的喘息,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窒息。

走出殿门时,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沈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全是冷汗,将绢帕浸得透湿。她站在廊下,望着殿内那道蜷缩在烛影里的身影,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 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太冒险了。在这深宫里,任何一点超出本分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别有用心。她是罪臣之女,是被皇帝监视的人,暴露自己懂医理,无异于将刀柄递到对方手里,随时可能被反噬。

可回尚药局的路上,慕容翊那苍白如纸的脸总在眼前晃动。她想起自己调制香料时,那些细微到极致的配比 —— 多一分则烈,少一分则淡,恰如这深宫生存的尺度。或许,不必做得那么明显?只需在香方里稍作调整,用那些既能安神、又能隐晦缓解头痛的药材,神不知鬼不觉地……

这个想法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悄悄发了芽。

三日后的深夜,沈璃再次送香时,殿内的药味比上次更浓了些,川芎的辛烈压过了烛火的甜香,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慕容翊依旧用手按着额角,只是这次他没有低头,而是抬眸看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深夜里的狼瞳,带着审视的锐利。

“今日的香,似乎不同。”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沈璃垂首,将香炉放在原位,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回陛下,加了些柏子仁,助陛下安睡。”

这是她斟酌了三日的决定。柏子仁本就有安神之效,更妙的是它与川芎相性相合,能潜移默化地舒缓经脉。她只加了不到半钱,细细研磨成粉,混在沉香与乳香里,若非精通香药之人,绝难察觉其中的微妙变化。

慕容翊没有追问,只是挥了挥手,那只按在额角的手终于移开,露出光洁却依旧苍白的额头。沈璃退到殿外时,听见身后传来香炉被拿起的轻响,随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既紧张又隐秘地期待着。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璃每天都在香方里做着微不可查的调整。今日加一丝甘松,那香气能入经络,缓急止痛;明日添半分藁本,其性辛温,可祛风散寒,恰好应对慕容翊因头风而起的畏寒。她像走钢丝的人,每一步都计算到极致,既要让药效如春雨般渗透,又要让香气保持如常,不引起丝毫怀疑。

慕容翊始终没有再提起香的变化,可沈璃能感觉到殿内的气氛在悄悄改变。案角的药碗出现的次数少了,朱笔划过宣纸的声音变得沉稳,不再像先前那般急促。甚至有一次,她抬眸时无意间撞见他正望着香炉出神,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川字,竟真的浅了些,像是被香气熨平了褶皱。

“沈女史最近调的香,倒合朕心意。” 那日送香时,慕容翊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器物,“是谁教你调香的?”

沈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下意识地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镇定:“回陛下,是家传的手艺。家父曾是药农,懂些草木习性,闲暇时便教奴婢辨识香料,调配香方。” 这是她早就编好的说辞,既解释了自己懂药材的原因,又不会暴露真实身份,将一切都归为乡野间的寻常技艺。

慕容翊 “嗯” 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 “笃笃” 声。那声音像敲在沈璃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每一下都在拷问她的谎言。

“你父亲……”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是江南人士?”

沈璃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的液体顺着脊椎往下滑,浸湿了中衣。江南正是她的故乡,也是父亲获罪之地。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是查到了什么,还是随口一提?她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让每个字都显得平稳无波:“是。只是家乡遭了水患,颗粒无收,家父也在那场灾难中过世了。” 她垂下头,让发丝遮住脸颊,掩去眸中的慌乱。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沈璃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的骨头,看清她隐藏的所有秘密。

良久,慕容翊才缓缓道:“江南是个好地方。”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像一潭深水,“烟雨朦胧,物产丰饶。”

“陛下说的是。” 沈璃附和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下去吧。” 慕容翊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奏折,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沈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紫宸殿。回到尚药局时,双腿都在发软,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她知道,慕容翊已经起了疑心。他或许没看穿她调香的真正目的,却一定察觉到了她身世的可疑,那句关于江南的话,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警告。

恐惧像藤蔓般缠绕着沈璃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无数次想过就此罢手,回到从前那种小心翼翼、只求自保的日子。可每当深夜送香,看到慕容翊那隐忍痛苦的模样,看到他强撑着处理朝政时疲惫的眼神,她又忍不住继续调整香方。她像着了魔,明知危险,却还是想再试一次,再靠近一点,仿佛能从他的痛苦里,看到父亲当年的影子。

直到那个雨夜。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狂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生疼。沈璃披着蓑衣,捧着香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紫宸殿走,脚下的金砖湿滑冰冷,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走到殿门口时,还没等她通报,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赵德全惊慌失措的哭喊:“陛下!陛下您醒醒!太医!快传太医啊!”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想也没想就推开了殿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 慕容翊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紫,额头上布满了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地毯的边缘,指缝间渗出血丝,显然是头痛到了极致,失去了意识。赵德全跪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只空药碗,药汁洒了一地,他急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快去请太医!” 沈璃丢下香炉,不顾一切地扑到慕容翊身边。她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微弱而急促,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已经去了!小的早就打发人去了!” 赵德全哭丧着脸,声音里带着绝望,“可这雨太大,路不好走,太医怕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啊!沈女史,您说这可怎么办啊?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沈璃没有理会赵德全的哭诉,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翊痛苦扭曲的脸上,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药方。父亲生前曾说,头风急症,当以川芎为君,天麻为臣,辅以白芷、细辛,可祛风止痛,开窍醒神。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刻,慕容翊就多一分危险。

“赵公公,借厨房一用!” 她站起身,目光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德全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女史会如此果断,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多想,连忙点头:“好好好!厨房就在内间,您快去吧!”

沈璃冲进内间的小厨房,这里是专为皇帝准备宵夜的地方,各种厨具药材一应俱全。她翻出所有能用的药材,川芎、天麻、白芷、细辛…… 这些平日里只能在医书里看到的药材,此刻就在她手中。她一边回忆着父亲留下的医书,一边飞快地捣碎、煎煮。炉火跳跃着,映着她的脸,映出从未有过的决绝。药汁的苦涩气味很快弥漫开来,与殿外的雨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当她端着药碗出来时,慕容翊已经醒了,正靠在赵德全怀里,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束缚。他的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带着一丝惊讶和警惕,还有一丝被病痛折磨后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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