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璃问罪,镇国公(2/2)
有时她会坐在窗边,对着空气说话,声音含糊:“不是我…… 沈家是冤枉的…… 别杀我……” 说着说着,眼泪就会无声地落下,滴在衣襟上,晕开靛蓝色的痕迹 —— 那是尚宫袍的颜色,与她的泪水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凄凉。
最关键的一次,是慕容翊亲自前来探视。
那日午后,沈璃正坐在桌前 “发呆”,殿外突然传来李福全的声音:“陛下驾到 ——”
沈璃心中一紧,立刻调整状态,眼神变得更加空洞。慕容翊并未进入内室,只是隔着屏风站了片刻。屏风上的兰草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慕容翊的身影投在屏上,高大而压抑,如同笼罩在沈璃心头的阴影。
“沈尚宫今日如何?” 慕容翊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病后的沙哑,却依旧威严。
沈璃还未开口,突然 “激动” 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手一抖,桌上的药碗 “哗啦” 一声摔在地上,青瓷碗碎裂,褐色的药汁溅在屏风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她双手抱头,哭喊着:“陛下饶命!沈家是冤枉的!不是我们通敌!是被人陷害的!陛下!”
喊完这句话,她便 “噗通” 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屏风外的慕容翊脸色阴沉不定。他看着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沈璃,听着她昏迷前破碎的、充满恐惧和冤屈的呓语,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
沈家旧案…… 像一根刺,不仅扎在沈璃心上,也扎在他的皇权之上。当年沈渊被指控通敌叛国,证据 “确凿”—— 有往来书信,有证人指证,还有 “查获” 的敌国信物。彼时他刚登基不久,朝堂不稳,丞相与萧珩等人极力主张严惩沈家,他为了迅速稳定朝局,不得不下旨抄斩沈家。
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疑虑。偶尔翻看旧案,会发现一些疑点 —— 比如那封 “通敌书信” 的笔迹,与沈渊平日的笔迹有细微差别;比如指证沈渊的证人,后来突然病逝,死因不明。但疑虑归疑虑,他是帝王,帝王需要的是稳定,而非为一个 “罪臣” 翻案,动摇自己的权威。
如今,旧案重提,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 被沈家余孽以 “救命恩人” 的身份,在他面前哭诉冤屈。慕容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种隐隐的不安。
沈璃的反应,不像作假。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家族冤屈的执念,是演不出来的吗?还是她的演技已臻化境,连他都能骗过?
若她真是冤枉的…… 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忠良蒙冤的帮凶?而救了自己性命的人,竟是曾被自己下旨满门抄斩的忠臣之后?这个认知,让慕容翊的心绪极为复杂。
若她并非全然冤枉,甚至真的与萧珩有勾结,那她此刻的表现,就是为了博取同情,扰乱视听,为后续的行动做铺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慕容翊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了。
就在沈璃的 “病情” 闹得乾清宫人尽皆知,连后宫的嫔妃都在私下议论 “沈尚宫怕是活不成了”,慕容翊也为之困扰之时,张景然在一次例行针灸后,主动求见了慕容翊。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张景然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神色凝重,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
“陛下,沈尚宫之症,臣已诊治多日,却收效甚微。” 张景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却异常清晰,“臣仔细诊断,沈尚宫乃惊惧过度,邪风入心,郁结难解。寻常汤药针灸恐已难奏效。且…… 且沈尚宫心结深重,似与家族旧事有关,每每提及沈家旧案,便情绪失控,哭闹不止。长此以往,恐伤及心脉,有油尽灯枯之虞啊!”
慕容翊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立刻说话,殿内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依你之见,该如何?” 良久,慕容翊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景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以头叩地:“臣斗胆!心病还须心药医。沈尚宫的心结在于沈家旧案蒙冤,在于对构陷沈家之人的怨恨。若能…… 若能让她亲眼见到构陷沈家的仇人伏诛,或知晓案情有昭雪之望,或许…… 或许能解开心结,有一线生机!否则,臣恐…… 恐回天乏术!”
让沈璃去见萧珩?!
这个提议可谓大胆至极!慕容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张景然,仿佛要将他看穿:“张太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珩是谋逆重犯,沈璃是嫌疑之人,让她们见面,若串供怎么办?若传递消息怎么办?若萧珩刺激沈璃,让她彻底疯癫怎么办?”
张景然以头抵地,声音却异常坚定:“臣知道!臣乃医者,只知治病救人!沈尚宫于陛下有救命之恩,若因心结郁猝而亡,天下人会说陛下忘恩负义,于陛下圣名有损;且沈尚宫若真有冤情,陛下却见死不救,于天理亦不合!”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且…… 且让沈尚宫面对仇雠,或能激其求生之志,让她明白唯有活下去,才能等待昭雪之日;或能使其认清现实,彻底放下执念,安心养病。更重要的是,在陛下的绝对掌控下,她们根本没有串供的可能!臣以为,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陛下彻底看清沈尚宫真面目的机会!”
殿内一片死寂。慕容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景然,眼神深邃。
张景然的话,句句戳中他的心思。沈璃若真的就此 “郁猝”,确实于他名声不利;而让沈璃去见萧珩,在天牢那种绝对掌控的环境下,既能试探沈璃的真实目的,又能观察她面对仇人的反应 —— 若她真与萧珩有勾结,见到萧珩时必会露出破绽;若她只是单纯的报仇,面对萧珩时的恨意也会更加真实。
强烈的掌控欲和探究心,最终压过了谨慎。
良久,慕容翊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奏。李福全!”
“奴才在!” 守在殿外的李福全立刻躬身进来,神色恭敬。
“安排一下,今夜子时,秘带沈氏前往天牢水牢。” 慕容翊的目光扫过李福全,“你亲自带队,多派一倍御前侍卫,将水牢团团围住。沈氏与萧珩的一言一行,都要仔细记录,不得有任何差池!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奴才遵旨!” 李福全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下。他知道,今夜的天牢,注定不会平静。
子时的更鼓敲过,皇宫彻底沉入黑暗。月色被乌云遮蔽,只有宫墙上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路面的青苔。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二十名御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乾清宫。
马车的车篷是深青色的,布料厚实,能隔绝大部分光线和声音。车内铺着羊毛毯,却挡不住深夜的寒意。沈璃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斗篷的毛领是狐裘的,触手柔软,却依旧抵不住她内心的紧张。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 一半是装的,为了维持 “病弱” 的形象;一半却是真的 —— 为即将面对的血仇,为这步险棋的未知结局。她的手紧紧攥着斗篷里的 “沈” 字玉佩,玉佩被体温捂热,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心。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 “辘辘” 声,如同通往地狱的序曲。侍卫们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围绕在马车四周,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沈璃能听到他们铠甲摩擦的声音,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 这些侍卫,想必都参与了平定宫变的厮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皇宫西北角。这里是天牢的所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和潮湿霉味的气息,令人作呕。
天牢的铁门沉重而锈蚀,暗红色的锈迹爬满了门板,像是凝固的血迹。两名狱卒费力地推开铁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巨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沈璃在李福全和两名侍卫的 “搀扶” 下,走下马车。脚下的地面湿滑冰冷,是常年积累的污水和青苔。她抬头望去,天牢的通道幽深而狭窄,两侧的墙壁上插着火把,火焰跳跃着昏暗的光芒,映照出壁上斑驳的血污和狰狞的刑具阴影 —— 有带刺的铁链,有烧红的烙铁,有锋利的刀斧,每一件都透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囚犯的呻吟声或咒骂声,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有的囚犯伸出手,从铁栏缝隙中探出来,指甲乌黑,眼神麻木;有的则蜷缩在角落,像一团破败的布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沈璃的心脏微微收缩,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跟着李福全,一步步走向水牢的最深处。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石阶的湿滑和冰冷,石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污水,踩上去发出 “啪嗒” 的声响。周围那些牢房里投来的目光 —— 或麻木,或恶意,或好奇 —— 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的身上。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铁门比其他牢房的门更宽更高,上面缠绕着粗大的铁链,锁是黄铜打造的,上面布满了锈迹。狱卒拿着钥匙,费力地打开锁链,“哗啦” 一声,锁链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
狱卒推开铁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和阴寒之气涌出。那恶臭混合着污水的腐味、血腥的铁锈味和囚犯身上的汗臭味,几乎让人窒息。沈璃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的面积约莫半亩地,污水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着细小的碎草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水池的四周是青石板砌成的平台,平台上积着厚厚的青苔,湿滑难行。
水池中央,一个人被粗大的铁链锁着 —— 铁链一端固定在水池底部的石柱上,另一端缠绕在他的脖颈和手腕上,将他牢牢固定在石柱旁。他半身浸泡在冰冷的污水中,只露出胸膛以上部分,污水没过他的腰腹,水面刚好在他的肋骨处,每一次呼吸,都能看到他的胸膛艰难地起伏。
正是萧珩。
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污秽打结,沾满了污水和泥垢,一缕缕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布满了污垢和新添的伤痕 —— 有的是被狱卒打的,有的是自己在挣扎时蹭到石柱造成的,伤口处泛着红肿,甚至有几处已经化脓,流出淡黄色的脓液。他的双眼深陷,眼窝发黑,眼球浑浊,几乎看不清瞳孔;嘴唇干裂爆皮,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想来是之前咒骂时被狱卒打了耳光。
昔日嚣张跋扈、锦衣玉食的靖安侯,如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残喘。他的胸膛每一次起伏都显得异常艰难,像是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听到铁门开启的声响,萧珩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散乱的头发,看向门口。当他看清来人是沈璃时,那死寂的眼中猛地迸发出惊人的怨毒和恨意 —— 那恨意如同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奄奄一息的身体。
他挣扎着,试图向沈璃扑过来,铁链被他拉得 “哗啦” 作响,水池的污水被他搅得泛起恶臭的涟漪。他发出嘶哑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声音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嗬…… 嗬…… 你来了…… 我就知道…… 你会来…… 来看我的下场吗?!贱人!沈家的小贱人!”
沈璃站在水池边的青石板上,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寸寸刮过萧珩狼狈不堪的身躯。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破败的展品。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示意李福全等人稍退几步:“李总管,我想单独与他说几句话。毕竟,他是构陷我沈家的仇人,我想听听他最后的遗言。”
李福全迟疑了一下 —— 陛下的命令是 “严密监视”,但沈尚宫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他看了看周围的侍卫,侍卫们已经将水牢团团围住,弓箭上弦,刀出鞘,只要有异动,随时可以动手。他最终点了点头,带着侍卫退到了牢门口,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沈璃和萧珩,耳朵也竖了起来,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
“萧珩,” 沈璃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在这阴森的水牢里回荡,如同冰块撞击的声响,“你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出真相吗?当年沈家通敌叛国的案子,到底是谁一手策划的?那封‘通敌书信’,是谁伪造的?”
“真相?哈哈哈!” 萧珩疯狂大笑起来,笑声嘶哑,震得他胸口的伤口剧痛,他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污水中,瞬间被黑色的污水吞噬,“真相就是你们沈家通敌叛国!罪该万死!真相就是你这个沈家余孽,蛇蝎心肠,设计害我!慕容翊那个昏君,迟早也会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你能报仇?你做梦!”
“冥顽不灵。” 沈璃冷冷道,她缓缓蹲下身,靠近水池边缘。裙摆扫过地面的污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冰凉的污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音量,快速说道:“萧珩,你以为你替背后的人扛下所有,他们就会保全你的家人吗?别傻了!你死了,你的儿子萧允、你的女儿萧瑶,只会和你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更惨 —— 他们会被剥夺所有身份,贬为奴籍,男的充军,女的送入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萧珩的狂笑声戛然而止,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他死死盯着沈璃,嘴唇哆嗦着,原本怨毒的眼神中,渐渐混入了一丝慌乱和担忧。
沈璃继续低语,语速极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我查过了,你想想,你家人若是突然被抓起来,被人打骂,被人羞辱,他们会有多害怕?你这个做父亲的,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你…… 你想干什么?” 萧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他的身体不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沈璃,眼神剧烈挣扎 —— 怨毒、恐惧、不甘、还有对子女的牵挂,在他的眼中交织,如同混乱的棋局。
“我想知道真相。” 沈璃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诱惑,“告诉我,当年除了你和丞相,还有谁参与了构陷沈家?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是谁给了你那封‘通敌信’?说出来,我或许能求陛下,看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给你的子女留一条活路 —— 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城,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必沦为奴籍。”
这是攻心之计!沈璃在赌,赌萧珩对子女的最后一丝牵挂,赌他对自己沦为弃子的不甘,赌他在死亡与子女安危之间,会选择后者。
萧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他的目光看向牢门口的李福全,又快速收回,显然是怕自己的话被听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铁链,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的鲜血滴落在污水中,瞬间被稀释。
牢门口的李福全微微眯起了眼睛,侧耳细听,却只听到模糊的低语和萧珩粗重的喘息。他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却被身边的侍卫拦住:“总管,陛下有旨,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尚宫。”
李福全只能停下脚步,心中却愈发疑惑 —— 沈尚宫到底在和萧珩说什么?
“说!” 沈璃的声音陡然一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为你萧家留一条血脉!否则,你萧家就此绝后!你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萧珩的头猛地低了下去,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沈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污水被他的眼泪滴落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 他在哭!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的靖安侯,在死亡的威胁和子女的安危面前,终于崩溃了!
过了许久,萧珩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却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他张了张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名字:“是…… 是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