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梦魇缠,旧影徊(2/2)

她常常会在万物沉睡的深夜,毫无预兆地、猛然间从这些可怕的图景中惊醒。

醒来的一刹那,心脏总是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规则地剧烈擂动,速度快得吓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与死神赛跑的生死逃亡。悸动感甚至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连带着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冷汗,早已不知在何时,浸透了她贴身的、柔软的丝绸寝衣。那冰凉的、黏腻的湿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窗外偶尔吹进一丝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汗湿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呼吸是急促而紊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干涩的痛感。她需要用力地、深深地、连续地吸气,仿佛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实质尖叫的惊悸与恐惧感。

寝殿内,此刻往往是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她自己那尚未平复的、粗重而带着颤音的喘息声,在这空旷而奢华、却显得格外冰冷的空间里,孤独地回荡着,显得尤为清晰,也尤为刺耳。

窗外,月色或许清冷如霜,无情地洒落在窗棂之上,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惨白的光晕,让那些精致的陈设都显得如同鬼魅;或许,是更加沉重的、浓稠如墨汁般化不开的纯粹夜色,将一切都吞噬其中,连一丝光亮都无法穿透,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只剩下她一人独自面对这无边的孤寂与恐惧。

她总会下意识地坐起身,将背部紧紧靠在雕刻着繁复凤纹、却同样冰冷坚硬的紫檀木床柱上。那床柱打磨得极为光滑,却依旧带着木质的寒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她的背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用双臂紧紧环抱住曲起的双膝,将脸埋在膝盖之间,试图以这种最原始、最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从自己这里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和虚幻的安全感。

然而,那梦魇中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味、冰冷的触感、绝望的嘶吼与沉重的负罪感,仿佛已经不仅仅是记忆,而是化作了有形的物质,渗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侵入了她的骨髓深处,无论如何蜷缩躲避,都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在这种被巨大恐惧与悲伤淹没、灵魂仿佛漂浮在无边黑暗虚空中的时刻,她会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与本能,反复去做两件事。这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摸索出来的、唯一能够找到的、对抗这精神酷刑的微弱武器。

第一件,是抬起自己那只曾经执笔批阅无数奏章、下达无数谕令、如今却残缺的右手。她会用左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去反复地触摸、确认、描摹那截缺失的尾指处,那凹凸不平的、早已被岁月覆盖上薄薄疤痕、却永远留下了清晰残缺印记的断口。

那独特的、略带粗糙的触感,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晰而真实,仿佛带着某种刺痛灵魂的力量。指尖划过疤痕的纹路,每一次触碰都能唤起最深刻的记忆 —— 那是定王府的浣衣局,那天阴雨连绵,她不小心打碎了萧衍最心爱的砚台,那方砚台是江南贡品,质地温润,刻着精致的莲花纹。萧衍暴怒之下,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拿起桌上的青铜镇纸,狠狠砸向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的剧痛,仿佛要将她的手指生生撕裂,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袖,也染红了地上的碎砚台。萧衍的眼神冰冷而残忍,没有一丝怜悯,仿佛只是打碎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这残缺,是逆王萧衍亲手留给她的、永久的、无法磨灭的耻辱与痛苦印记,是沈家满门忠烈却蒙冤覆灭的血色见证,也是她被迫从云端跌落泥沼、最终一步步踏上这条充满荆棘与血腥的复仇与权力之路的、最残酷的起点。

触摸着这实实在在的、源于过往暴行的伤痕,那些梦魇中翻涌的、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的痛苦,仿佛才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坚实的锚点,将她从那完全失控的恐惧幻觉中,稍稍拉回一丝现实的、冰冷的感知。这清晰的痛楚,奇怪的是,有时反而能成为一种另类的清醒剂,让她意识到,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杀戮、以及如今这无尽的孤寂,都并非凭空而来,它们都有着清晰而残酷的源头,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烙印。

是这道伤痕,让她在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候,重新燃起复仇的火焰;是这道伤痕,让她在权力的漩涡中,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也是这道伤痕,让她永远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为何而战。

而另一件,则是用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摸索到枕下,或者是从贴身的里衣内,取出那串已经被岁月摩挲得有些光滑磨损、色泽变得深沉、却依旧隐隐散发着淡淡檀香气的旧佛珠。

这串材质普通、甚至显得有些朴拙的木质佛珠,是当年她沦落定王府为奴、处于人生最黑暗、最绝望无助的深渊之时,偶然在浣衣局附近那条僻静宫道上,遇到的一位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平静通透的静安师太所赠。

那位师太是皇宫附近一座小庵堂的住持,平日里很少出门,却不知为何,那天会出现在那条偏僻的宫道上。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僧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却有着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的苦难。

当时,沈璃又一次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浣衣局的刘婆子用细藤鞭责打。刘婆子是萧衍的远房亲戚,平日里仗着萧衍的势力,在浣衣局作威作福,尤其看不得沈璃身上那股不屈的气质,总是变着法子刁难她。那一次,刘婆子借口沈璃洗的衣物没有洗干净,用细藤鞭狠狠抽打了她十几下,鞭子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留下一道道红肿的血痕。

沈璃带着一身的伤痛与屈辱,独自躲在宫道旁的假山后面舔舐伤口。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头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心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命运会如此悲惨,为何恶人总能横行霸道,而善良的人却只能任人欺凌。

就在这时,静安师太默默地走到她身边,没有询问她的来历,没有安慰她的伤痛,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哭泣。过了许久,她才从袖中取出这串看似寻常的佛珠,轻轻放在沈璃那时浆洗得发白、甚至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襟上。

然后,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清晰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平静而温和,如同春日的细雨,滋润着沈璃干涸的心田。念完佛号,她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话语。

唯有那一眼,沈璃至今记忆犹新。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悲悯得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苦难,仿佛早已看透了她身上所背负的所有不幸与挣扎,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无声而深沉的抚慰力量。那一眼,让沈璃在绝望中,感受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这串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木质佛珠,就此成为了她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中,除了忠仆福伯给予的温暖与支撑之外,唯一一点来自外界的、微弱却纯粹的光芒与心灵寄托。

她并非笃信神佛能真正拯救她于水火,但在无数个忍受着身心双重屈辱、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想要放弃一切坚持的寒冷夜晚,独自一人,蜷缩在破旧的床铺角落,一遍遍摩挲着这冰凉而坚硬的珠子,心中反复默念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零碎而不成体系的佛号或经文片段时,她那颗被仇恨与痛苦煎熬得几乎要干涸碎裂的心,竟也能奇异地、获得片刻难得的、近乎奢侈的宁静与喘息。

仿佛真的有什么超越凡俗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透过这小小的珠子,悄然分担了她那过于沉重的痛苦,为她注入了一丝继续活下去的、微弱的勇气。这串佛珠,就像一盏小小的灯塔,在无边的黑暗中,为她指引着方向,让她不至于彻底迷失在仇恨与绝望的海洋中。

如今,她已站在了帝国权力的巅峰,成为了大燕王朝实际上的掌控者,拥有着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穷尽想象也难以企及的权势、地位与财富。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易网罗天下任何奇珍异宝,将无数高僧法师召至座前讲经说法,享受最奢华的待遇。

但这串材质普通、做工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旧佛珠,却一直被她如同最珍贵的宝物般,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贴身携带,从不离身。它早已不仅仅是一串念珠,更像是一条纤细却异常坚韧的、无形的丝线,顽强地连接着那个尚未被血海深仇完全吞噬、尚未被权力欲望彻底异化、尚且保留着一丝对人性本初善念、对世间温情微弱期盼的、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的自己。

它提醒着她,即使身处黑暗,也不能忘记光明的存在;即使双手沾满鲜血,也不能完全泯灭心中的良知;即使背负着沉重的仇恨,也不能失去对生命的敬畏。

在从无尽噩梦中骤然惊醒,被冷汗与心悸紧紧包裹、仿佛置身于冰冷深渊的深夜里,只有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这串温润的佛珠,感受着那木质特有的、略带粗糙的、踏实而温和的触感,深深地嗅着那淡淡的、仿佛具有某种净化力量、能暂时涤荡开空气中无形血腥味的檀香气息,她那颗在梦魇中备受煎熬、被恐惧与罪孽感挤压得几乎要碎裂、停止跳动的心脏,才能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柔宽厚的手掌,轻轻地、稳稳地托住,然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从那冰冷彻骨、绝望弥漫的深渊之底,艰难地打捞上来。

唯有如此,她才能获得一丝短暂而珍贵得近乎奢侈的、内心深处的安宁,得以重新积聚起一丝力气,去面对窗外必将如期而至的、需要她再次披上坚硬铠甲、扮演那个无懈可击的摄政太傅的黎明。

白日里,她是那个连目光流转都能让满朝文武心惊胆寒、不敢直视的摄政太傅,是民间暗地里流传的 “嗜血妖妃”,是朝堂之上令人谈之色变的 “人屠”,是幼帝慕容玦眼中那座难以逾越、充满威压与神秘感的、冰冷而遥远的冰山。

她的强大,她的冷酷,她的算无遗策,她的杀伐果断,是她赖以在这权力漩涡中生存、掌控一切、保护自己(或许也包括那个孩子)的、必不可少的坚硬铠甲。她必须用这层铠甲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内心的脆弱与伤痕,因为她知道,在这虎狼环伺的朝堂,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然而,在这无人得以窥见、连最亲近的青黛也被屏退的、绝对私密的深夜,当她褪去所有华服与伪装,卸下那层坚硬冰冷的权力铠甲之后,她也仅仅只是一个被无尽噩梦反复纠缠折磨、被过往沉重阴影彻底吞噬、需要依靠触摸身体残缺的伤痛和一串陈旧佛珠来寻求片刻心灵慰藉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孤独而脆弱的普通灵魂。

她也会害怕,也会悲伤,也会疲惫,也会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她渴望温暖,渴望信任,渴望一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安心依靠的港湾。可她知道,这些对于她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复仇的阴影,从未因为仇人的最终伏诛、权力的登峰造极而真正远离、消散。它转化为了这无休无止、夜复一夜侵袭的恐怖梦魇,化作了深入骨髓、无法摆脱的警惕与刻骨的孤寂,如同一种最为顽固阴毒的诅咒,在她终于如愿以偿、登临这帝国权力顶峰之后,开始了对她自身灵魂最残酷、最持久的反噬与煎熬。

外表的极致强大、冷静、威严,与内心深处的脆弱、创伤、无以伦比的痛苦,在这日复一日、无人知晓的深夜折磨与独自对抗中,形成了最尖锐、最深刻、也最无声的剧烈冲突。

这份冲突带来的撕裂感,她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哪怕是自幼相伴、最为信任的青黛不能 —— 青黛虽然忠诚,却无法理解她内心深处的仇恨与痛苦;哪怕是绝对忠诚、如影随形的玄枭更不能 —— 玄枭只懂执行命令,不懂人心的复杂。

她必须独自一人,默默地、艰难地吞咽下这枚由血海深仇与至高权力共同孕育出的、无比苦涩的果实。在每一个从噩梦中挣扎惊醒的、漫长而寒冷的深夜里,仅仅依靠着那点可怜而微弱的心灵慰藉,强行将自己那仿佛被撕裂、散落一地的灵魂碎片,一片片地、艰难地重新拼凑、粘合起来,以支撑起一个勉强完整的表象,去迎接下一个注定需要她展现出无比强大、不容置疑一面的、冰冷而现实的黎明。

长夜漫漫,仿佛永无尽头。梦魇如影随形,纠缠不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与痛苦。

而那象征着责任与斗争的黎明,总是在这无尽的内心煎熬与自我修复之后,才会带着一丝冰冷的曙光,姗姗来迟。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亮殿内的陈设,沈璃便会迅速收起所有的脆弱与伤痛,重新披上那层坚硬的铠甲,变回那个威仪天成、杀伐果断的摄政太傅,继续在这条孤独而艰难的权力之路上,踽踽独行。

铜壶滴漏的 “嘀嗒” 声依旧在殿内回响,如同她永无止境的命运,在权力与仇恨的漩涡中,反复轮回,直至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