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养伤榻,帝侍疾(2/2)

沈璃大多时候都在闭目养神,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如同清泉流淌,冲淡了伤口的疼痛和心中的阴霾。她偶尔会睁开眼,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因为讲述故事而生动起来的眉眼,看着他因为得到夸奖而露出的笑容,心中的那丝暖意,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这日,太医院院判亲自来为沈璃换药。他已经年过花甲,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御医,医术高超,当年先帝的病,便是由他诊治的。

他带着两名助手,端着药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药盘里放着金疮药、干净的纱布、剪刀等器具,散发着淡淡的药味。慕容玦乖巧地站在一旁,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紧紧盯着沈璃的后背,脸上满是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太傅,今日换药可能会有些疼,还请您忍耐一下。” 院判恭敬地说道,声音轻柔,生怕惊扰了沈璃。他知道沈璃性格坚韧,却也不忍让她承受过多的痛苦,动作尽量轻柔。

沈璃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闭上了眼睛,做好了承受疼痛的准备。她的睫毛微微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毕竟伤口太深,每次换药,都是一次煎熬。

院判示意助手解开沈璃后背的绷带。助手小心翼翼地动手,一层一层地解开那些洁白的纱布,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拉扯到伤口。随着绷带的解开,那道狰狞的伤口渐渐暴露在空气中。

当最后一层绷带被缓缓解开,露出后背那处狰狞的伤口时,尽管已经见过数次,慕容玦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与心疼。

那不仅仅是一道新的、皮肉外翻、边缘依旧红肿的刀疤。那道伤口长达数寸,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即使经过多日的诊治,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凶险。而在那周围,还交错分布着好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旧疤痕,如同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原本光洁的脊背上。

有一道细长的浅痕,斜斜地划过肩胛骨,那是在落鹰涧之战中,她为了躲避柔然骑兵的流矢,不慎被树枝刮到留下的。当时情况危急,她根本顾不上处理伤口,只是简单地用布条包扎了一下,便继续投入战斗,以至于留下了这道永久的疤痕。

有几处不规则的划痕,分布在后背两侧,那是当年在落鹰涧攀爬陡峭山崖时,被尖锐的岩石刮破留下的。为了突袭柔然粮草大营,她带着暗凰卫,在深夜攀爬陡峭的山崖,山路崎岖,布满了尖锐的岩石,她的后背被反复刮伤,鲜血浸透了衣衫,却依旧咬牙坚持,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

更有几道颜色已经淡化、却依旧能看出清晰轮廓的陈年旧伤,那是她早年在定王府地牢中受刑,以及在浣衣局劳作时,被粗糙的衣物和工具磨破留下的印记。那些伤痕,承载着她最痛苦的回忆,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新旧伤疤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狰狞的网,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无比惨烈的画卷,诉说着她一路走来的艰辛与磨难,看得人心惊胆战。

慕容玦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夺眶而出。他伸出小手,想要去触摸那些疤痕,指尖却在距离疤痕寸许的地方停住,颤抖得厉害,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疤痕,而是滚烫的烙铁,一碰就会灼伤自己。

他无法想象,姑姑是经历了多少痛苦,才留下了这么多伤痕。那个在他心中如同神一般强大的姑姑,原来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他抬起头,看着沈璃因为忍痛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姑姑…… 疼吗?” 他哽咽着问,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小小的身子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发抖,“这些……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沈璃闭着眼,感受着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的刺痛,那痛感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让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没有回答。疼?自然是疼的。每一道伤疤,都代表着一次痛苦的经历,一次生死的考验。

但这肉体上的疼痛,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背叛和屈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年在定王府地牢,她被萧衍折磨得遍体鳞伤,日夜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数次濒临死亡,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她至今记忆犹新。每一次鞭打,每一次酷刑,都像是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里。

北境战场上,她数次身陷险境,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一次生死的见证。她记得在一次遭遇战中,为了掩护伤员撤退,她独自一人留下来断后,被数名柔然骑兵围攻,后背被砍伤,鲜血直流,却依旧咬牙坚持,直到援军赶来。

早已习惯了疼痛的她,早已学会了将这份痛感深埋心底,不轻易示人。在她看来,这些伤疤,是她的勋章,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坚韧。

院判动作娴熟地为伤口敷上金疮药,然后用干净的纱布重新缠好,动作轻柔而迅速,尽量减轻沈璃的痛苦。“太傅,药已换好。切记不可剧烈活动,饮食需清淡,若有任何不适,即刻传召老夫。”

沈璃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有劳院判。”

院判带着助手退下,临走时,看了一眼站在榻边哭泣的慕容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也并未多言,轻轻带上了房门。他知道,有些情绪,需要他们自己消化。

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弥漫的药香,气氛安静得只剩下慕容玦压抑的抽泣声。

慕容玦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端水或者拿蜜饯。他依旧跪坐在榻边,小手紧紧攥着沈璃身下锦褥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如同小猫的呜咽,让人心生怜悯。

沈璃微微侧过头,看着他。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落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却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的脆弱与无助。她的心中,那丝久违的刺痛感,再次悄然浮现。

这个孩子,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慕容氏的孩子,此刻却因为她的伤口而如此伤心,这份纯粹的心疼,让她心中的坚冰,又松动了几分。

“陛下……” 她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却被慕容玦猛地打断。

“姑姑!”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那双酷似他父亲慕容靖、却又比其父纯净得多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即将被抛弃般的无助。他扑到榻边,不顾君臣礼仪,伸出小手紧紧抓住沈璃放在枕边的手,那手心因为紧张和害怕而一片冰凉,微微出汗,指甲甚至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沈璃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疼痛。

“姑姑…… 别丢下彻儿…… 好不好?”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语破碎却充满了真切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绝望,“朕…… 朕怕…… 朕真的好怕……”

他紧紧攥着沈璃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生怕一松手,就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再也找不到依靠。

“朕怕你像父皇一样,睡着了就再也不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惧,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皇驾崩时的场景。冰冷的宫殿,肃穆的气氛,父皇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无论他怎么哭喊,怎么摇晃,父皇都没有回应。后来,大臣们把父皇抬走了,放进了冰冷的棺材里,再也没有回来。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他至今记忆犹新。“朕记得,父皇也是这样,躺在床上,无论朕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 后来,他们就把父皇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朕不想你也这样,姑姑,求求你,不要丢下朕……”

“朕怕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护着彻儿了……” 他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那些大臣们,表面上对朕恭敬,可朕知道,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他们只会教朕怎么当一个威严的皇帝,只会让朕读那些枯燥的经书,却没有人真正关心朕开不开心,怕不怕…… 只有姑姑,你是真心对朕好,真心护着朕,护着这大燕的江山……”

他想起有一次,他因为贪玩,偷偷跑到御花园的假山上,不小心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疼得他大哭起来。当时周围的内侍们都吓得不知所措,只有闻讯赶来的沈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还温柔地安慰他,告诉她以后要小心。那种温暖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朕怕那些大臣…… 怕那些密密麻麻的奏章…… 怕一个人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如同迷路的孩子,“每次上朝,看着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朕都觉得好害怕…… 他们的眼神里有敬畏,有算计,还有看不起…… 朕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才能不让父皇失望,不让姑姑失望……”

他记得第一次上朝,面对满朝文武,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是沈璃在珠帘后轻声提醒他,才让他勉强完成了朝会。每次处理奏章,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是沈璃耐心地为他讲解,教他如何分析,如何决策。如果没有沈璃,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将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作为一个孩子最原始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端着架子、努力模仿大人模样的小皇帝,他只是一个目睹亲近之人重伤濒死、内心充满恐惧、害怕被独自留下的孩子,一个渴望被保护、被关爱、被陪伴的孩子。

“姑姑…… 求求你…… 别丢下彻儿一个人……” 他用力攥着沈璃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也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一丝勇气,“彻儿会听话…… 会好好读书…… 会努力学习治国之道…… 再也不调皮了…… 再也不偷偷跑出去玩了…… 求求你别离开…… 姑姑,求求你……”

孩子的哭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一下下,精准地凿在沈璃心上那层由仇恨、理智和冰冷权谋构筑的、坚硬厚重的壁垒之上。每一声哀求,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着她早已冰封的心。

“别丢下彻儿……”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如同无数根细针。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站在定王府的大门外,看着父亲被官兵带走。

父亲的衣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担忧,却终究还是被官兵拉走,消失在雨幕中。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之后便传来了父亲被赐死的消息。

“爹!爹!不要走!爹!”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嘶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管家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追上去,她只能无助地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从那天起,她失去了所有的庇护,从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府小姐,沦为任人欺凌的孤女。在地牢里,在浣衣局,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在梦中哭喊着 “爹”,无数次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去,被彻底遗忘在黑暗之中。那种被抛弃、被孤立的绝望,那种无依无靠、只能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她比谁都清楚。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慕容氏的血脉,只有利用,只有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刻骨恨意。当年先帝慕容靖虽然对她有恩,但定王府的血海深仇,萧衍的残酷迫害,那些日夜承受的痛苦与屈辱,都让她无法真正释怀。她辅佐慕容玦,是为了稳住朝局,是为了借助皇权完成复仇的计划,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当这个孩子抛开一切帝王威仪,仅仅作为一个依赖她的晚辈,哭着哀求她不要离开时,她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会传来如此清晰、如此陌生的刺痛感?

那坚固的冰层,在那滚烫的、毫无杂质的眼泪和依赖面前,竟悄然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 “不忍” 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滋润着那片早已干涸的心田。

她看着孩子哭得通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盛满恐惧与依赖的眸子,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小手。那眼神太过纯净,太过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只有最纯粹的害怕与不舍。

第一次,她没有立刻去想这背后是否有算计,没有去权衡这真情流露的政治影响,没有去思考这会不会成为日后掣肘自己的软肋。她只是单纯地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无助的模样,心中的那道壁垒,似乎又松动了几分。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将房间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久到慕容玦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只是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肩膀一抽一抽的,格外惹人怜爱。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回握了一下那只冰凉的小手。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丝生疏,手指微微用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回应这个孩子的亲近,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然后,她用那依旧沙哑,却似乎放缓了许多的声音,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句在她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的话:

“别怕……”

这两个字很轻,如同羽毛落在水面,却像是有某种魔力,瞬间让慕容玦的啜泣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怔怔地看着沈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姑姑……” 他小心翼翼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不确定。

沈璃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小窗,温柔地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内室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药香,气氛宁静而温馨。

这一刻,金銮殿上的权力博弈,朝堂之外的暗潮汹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算计与阴谋,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卧房之外。只剩下一个重伤疲惫的女子,和一个失去了所有安全感、将她视为唯一依靠的孩子。

那声带着血缘温度的 “姑姑”,和那句充满无助哀求的 “别丢下彻儿”,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或许微小,却实实在在地,漾开了一圈不同以往的涟漪。沈璃心中那片冻结了太久的荒原,似乎有一角冰雪,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露出了底下从未被人窥见的、柔软的土壤。

她不知道这份柔软会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忍会改变什么。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无法拒绝这个孩子的哀求,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绝望。或许,这便是命运的羁绊,是她与慕容氏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夜色渐浓,太傅府内一片寂静。内室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相依的身影。沈璃依旧沉睡着,眉头却舒展了许多,脸上的神色也平和了不少,呼吸均匀而平稳。慕容玦趴在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小的脑袋靠在床沿,渐渐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安稳的笑容,仿佛只要握着姑姑的手,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安全感。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大地上,如同一层薄薄的银纱,笼罩着这座历经风雨的府邸,也守护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情。而这份在生死边缘滋生的、跨越仇恨与权谋的羁绊,注定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深刻地影响着这对君臣,影响着整个大燕的命运。

榻边的烛火依旧跳跃着,映照着沈璃苍白却平静的脸庞,也映照着慕容玦稚嫩却安稳的睡颜。这一夜,没有权力的纷争,没有仇恨的纠葛,只有纯粹的陪伴与依赖,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