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新政固,隐患藏(2/2)

“先行试点,循序渐进。” 沈璃给出了早已深思熟虑的答案,“不必急于在江南三州全面推开,可先择一世家影响力相对薄弱、且民间工坊兴盛之州府,比如苏州府,先行尝试。苏州府工商业发达,百姓对实用技艺接受度较高,且当地世家势力虽有,但不如金陵、扬州等地根深蒂固,阻力相对较小。”

“在苏州府,我们投入少量资源,修建一两所试点官学,招募少量优质师资,制定简单可行的教学和考核制度,先培养一批试点学生,观察成效。待试点成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再逐步完善制度,向其他州府推广。”

“同时,在朝中,需提前为此类‘杂科’正名。可以由陛下下旨,明确算学、工科等实用学科的重要性,将其与经史儒学并列,视为‘治国之两翼’,缺一不可。还可以考虑让皇室子弟或勋贵后代带头入学,比如让王恒、李景等人进入试点官学学习算学或工科,以作表率,堵住那些守旧大臣‘奇技淫巧’的非议之口。”

慕容玦仔细听着沈璃的分析,眼中渐渐亮起了光芒,脸上的凝重被豁然开朗所取代:“亚父思虑周详,朕明白了!先行试点,既能避免因全面推开而引发的剧烈反弹,又能积累经验,完善制度,确实是稳妥之策。皇室与勋贵子弟带头入学,更是釜底抽薪之计,让那些清流文臣无从非议!”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随意,仿佛只是随口提及:“说起推行新政的得力干员,朕前日翻阅吏部考功档案,见那位曾因弹劾周铭而名声大噪的御史张蕴,近年来在地方任上政绩颇为突出。他在湖州任知府期间,大力兴办学堂,推广新农具,安抚流民,当地百姓对他赞誉有加,考绩被吏部评为上等。朕以为,此人既有胆识,又有实干之才,若让他前往苏州府主持试点官学之事,或可堪任用?”

御书房内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殿外传来的几声鸟鸣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璃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慕容玦。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神情显得格外清晰。张蕴……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三年前,边境危机,太后一系的党羽、时任吏部侍郎的周铭趁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导致北境将士补给短缺,士气低落。时任监察御史的张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朝堂之上当众弹劾周铭,列举其十大罪状,证据确凿,言辞犀利,震惊朝野。彼时,太后势力虽已衰落,但仍有不少残余势力在朝中盘踞,周铭作为太后的心腹,根基深厚。张蕴的弹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最终,在沈璃的暗中支持下,周铭虽未被彻底扳倒(因其背后牵扯甚广,贸然处置恐引发朝堂动荡),但也被调离吏部要职,贬为地方知州,太后一系的气焰因此受挫。此事之后,张蕴声名大噪,被朝野上下视为 “直臣”、“孤臣”。但沈璃深知,树大招风,张蕴过于刚直,又得罪了太后一系和诸多既得利益者,留在京城恐遭报复,因此将他外放至湖州任知府,看似远离权力中心,实则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观察 —— 观察他是否真的有实干之才,而非仅仅只会弹劾他人。

如今三年期满,张蕴在湖州任上政绩斐然,考绩评为上等,按照朝廷规制,本就该调回京中或擢升重用,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这话,由慕容玦口中说出,意义便有些不同了。

慕容玦如今已开始主动翻阅吏部考功档案,关注官员的政绩和履历,这本身就是一种成长的体现 ——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读书的皇子,而是开始有意识地了解自己的臣子,为将来亲政做准备。但他特意点出张蕴,并推荐其主持试点官学之事,背后是否有更深层的含义?

是单纯地欣赏张蕴的才干,想要重用贤能,展示自己的识人之明?还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 试探她是否愿意放权,让他推荐的官员担任重要职务?亦或是…… 他听到了某些声音,某些清流文臣或暗中支持他的势力,向他举荐张蕴,将其视为 “帝党” 的潜在骨干,而他有意借此机会,培养自己的亲信力量?

沈璃的指尖在微凉的案几上轻轻点了一下,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清楚地知道,慕容玦的成长,必然伴随着对权力的渴望和对独立的追求,他想要拥有自己的臣子,建立自己的班底,这是帝王成长的必然规律,也是她一直以来教导的目标。但这种成长,也意味着权力的天平,正在悄然发生倾斜,她需要在 “扶持” 与 “制衡” 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张蕴确为干才。” 沈璃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陛下能留意到他,说明陛下用心关注朝政,留意官员政绩,这是好事。张蕴在湖州任上,兴学劝农,安抚流民,政绩卓着,依制当予擢升。”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苏州府试点官学之事,事关新政推广的全局,意义重大,不仅需要主事者有实干之才,更需要有足够的手腕和耐心,能够平衡地方世家、清流文臣等各方势力,化解推行过程中的阻力。张蕴虽有才干,但性情过于刚直,缺乏迂回变通的手段,若让他主持此事,恐难以应对江南复杂的局面,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影响试点效果。”

“至于张蕴的擢升,” 沈璃继续说道,“吏部近日正在拟定官员调动名单,其中便有张蕴。依其政绩和资历,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回京任职。都察院执掌监察弹劾之权,正合张蕴刚直不阿的性情,也能让他继续发挥所长,整顿吏治。陛下以为如何?”

她的回答,既肯定了慕容玦的眼光和用心,也合理地否决了他的推荐,同时给出了一个更适合张蕴的职位安排,既不打击慕容玦尝试参与人事决策的积极性,也牢牢把握了人事任免的主导权,维持了权力的平衡。

慕容玦眼底那丝期待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明白沈璃的考量有道理,张蕴性情刚直,确实可能难以应对江南复杂的局面。他恭敬地躬身道:“亚父思虑周全,朕赞同亚父的安排。张蕴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确是人尽其才。苏州府试点之事,便交由亚父另行选派得力干员吧。”

“陛下不必过于谦逊。” 沈璃看着他,语气温和了几分,“陛下能主动关注官员、举荐人才,已是极大的进步。日后朝中人事任免,陛下尽可多提意见,我们共同商议,择善而从。治理天下,非一人之功,需君臣同心,方能成事。”

慕容玦闻言,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眼神也亮了起来:“谢亚父信任!朕定当努力学习,不辜负亚父的期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轻缓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恭敬的通禀:“启禀太傅、陛下,镇北将军王贲有紧急军报送至!”

沈璃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眼中的温和瞬间被凝重取代。边境虽无大规模战事,但王贲素来沉稳,若非有重要之事,绝不会在此时递上 “紧急军报”。她对慕容玦道:“宣。”

很快,一名身着驿卒服饰、风尘仆仆的将士走进御书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密封的军报:“启禀太傅、陛下,镇北将军急报,北部边境的乌桓部落近日集结兵力,频频骚扰我边境哨所,昨日已攻破我方一座小型堡垒,杀伤守军数十人,掠夺粮草物资若干。王将军已派兵增援,守住了主要防线,但乌桓部落来势汹汹,恐有大规模入侵之虞,特请朝廷增拨一批过冬的军备物资和粮草,并请示下一步应对方略!”

沈璃接过军报,迅速拆阅。军报中详细说明了乌桓部落的骚扰情况:乌桓部落是北部边境的一个游牧部落,往年虽也有小规模骚扰,但从未如此大规模集结兵力。此次他们攻破的堡垒位于边境险要之地,虽规模不大,但战略位置重要,若被乌桓长期占据,恐将威胁到周边防线的安全。王贲在军报中请求朝廷增拨弓箭、甲胄、火药等军备物资,以及足够支撑三个月的粮草,并询问朝廷是采取安抚政策,还是直接出兵反击。

沈璃阅毕,将军报递给慕容玦,沉声道:“陛下,乌桓部落突然异动,恐背后有推手,或与柔然残余势力有关。王将军所请,关乎边境稳定,需尽快批复。你先看看军报,说说你的看法。”

慕容玦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军报时,指尖先触到了封缄处冰凉坚硬的火漆,那是镇北将军府专属的虎形印记,被驿卒一路风尘仆仆地带回,边缘已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军报的宣纸带着旅途的干燥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那是边境战场特有的味道,隔着薄薄的纸页,都让人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原本因临摹山水画而略带松弛的神情瞬间收敛。身边的内侍想上前为他展开,却被他轻轻抬手制止 —— 这是关乎边境安危的军报,他要亲手翻开,如同他日后要亲手执掌这江山的每一份责任。纤细的手指捏住纸页边缘,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沉稳,缓缓展开。

军报上的字迹是王贲将军亲笔,笔锋刚劲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果决,每一个字都清晰利落,却字字千钧。慕容玦的目光从 “乌桓部落集结兵力” 一行字开始,便渐渐凝住,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原本清澈的眼眸里,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逐字逐句地细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攻破我方小型堡垒”“杀伤守军数十人”“掠夺粮草物资若干”“恐有大规模入侵之虞”,这些字句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沈璃无数次在御书房教他看边境舆图的模样。那时沈璃会指着舆图上标注的乌桓部落领地,用指尖划过那些蜿蜒的河流与险峻的山脉,轻声告诉他:“陛下,乌桓乃北部边境小部落,逐水草而居,民风剽悍,却向来势力分散,往年虽有骚扰,却不过是小股人马趁隙劫掠些粮草盐铁,抢了便走,从不敢与我大燕正规军正面抗衡,更别说集结兵力攻破堡垒了。”

那时他还曾趴在舆图上,好奇地追问:“亚父,那他们为何不敢真正作乱?”

沈璃当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却带着一丝凝重:“因为他们知道,大燕的铁骑不是摆设,边境的守军足以震慑他们。可陛下要记住,边境之事,最怕‘异常’二字。任何违背常理的异动,背后往往藏着更大的隐患,或许是部落内部权力更迭,或许是被其他势力挑唆,甚至可能是大规模入侵的前兆。”

那些话语此刻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与军报上的内容一一对应。慕容玦的指尖轻轻划过 “大规模集结兵力” 这几个字,指腹能感受到宣纸的纹路,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想起去年沈璃带他检阅京畿大营时,那些将士们铠甲鲜明、士气高昂的模样,也想起王贲将军回京述职时,那个身形高大、脸上带着风霜的将军跪在殿前,言辞恳切地说:“臣在北境一日,便守好国门一日,绝不让胡虏越雷池半步!”

可如今,王贲将军的急报里,却写着堡垒被破、将士伤亡的消息。慕容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他能想象到那些守军在堡垒中奋勇抵抗的模样,能想象到他们倒下时的不甘,也能想象到王贲将军此刻在边境心急如焚的心情。

他将军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任何关键信息,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璃身上。那目光里,有少年人面对国事的郑重,有对边境将士的担忧,更有一丝属于帝王的决断力,不再是那个只会依赖 “亚父” 的幼童。

“亚父,”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沉了几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许是被军报中的内容牵动了心绪,“乌桓部落往年虽有骚扰,但正如亚父昔日教导,多为小股人马流窜劫掠物资,抢完便退,从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更未曾有过如此大规模集结兵力、主动攻破我方堡垒的举动。”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将自己的思考一一梳理清楚,如同沈璃教他的那样,凡事要深思熟虑,有理有据:“此次他们不仅集结了兵力,还敢攻打我军堡垒,杀伤将士,掠夺粮草,这绝非偶然。臣以为,背后定然有缘故。或许是他们内部出现了新的首领,野心膨胀,想要扩张领地;或许是受到了柔然残余势力的挑唆,想要趁我朝休养生息之际作乱;亦或是他们暗中联合了其他部落,妄图合力侵犯我边境。”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愈发坚定,眼神也亮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背后原因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姑息纵容。若今日对乌桓的异动置之不理,仅仅是增拨物资防御,而不予以有力反击,恐怕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他们会觉得我大燕软弱可欺,后续必然会变本加厉,发动更大规模的入侵。”

他抬手,指了指御书房墙上悬挂的大燕舆图,那里清晰地标着北部边境的防线:“亚父您常说,边境是国家的屏障,如同房屋的院墙,院墙不牢,屋内便不得安宁。乌桓此次攻破的虽是一座小型堡垒,但那堡垒位于边境险要之地,是防线的重要节点。若我们不夺回堡垒,不重创乌桓,周边的其他小部落定会纷纷效仿,觉得劫掠我大燕有利可图,到时候边境沿线将会烽烟四起,守军疲于奔命,防线迟早会崩溃。”

“到那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惨状,“北境的百姓将流离失所,家园被毁,无数家庭将妻离子散;守军将士们浴血奋战,却因缺乏有力支援而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朝廷要耗费巨额的军饷粮草去应对无休止的骚扰,原本用于兴修水利、推广官学的钱财都要挪用至边境,新政的推行将受到严重阻碍,甚至可能引发内乱。”

他想起沈璃教他的 “以儆效尤”,此刻终于深刻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亚父,治理天下,不仅要仁政爱民,更要恩威并施。对那些安分守己的部落,我们可以许以互市之利,和睦相处;但对这种主动挑衅、侵犯我国土、杀伤我军民的部落,必须予以雷霆反击,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样才能震慑其他心怀不轨的势力,让他们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边境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王将军是北境名将,作战勇猛,经验丰富,他在军报中请求增拨军备物资和粮草,支持他出兵反击,这正是当前最稳妥的做法。” 慕容玦的目光坚定,语气不容置疑,“朕以为,应即刻准奏王将军的请求,从国库中调拨足够的弓箭、甲胄、火药等军备物资,以及支撑至少三个月的粮草,星夜送往北境,确保王将军的军队有充足的补给。同时,下旨授权王将军,让他全权调度北境守军,出兵反击,不仅要夺回被攻破的堡垒,还要直捣乌桓的巢穴,重创其主力,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从此不敢再犯我大燕边境!”

他说完这番话,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显然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气息不稳。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没有丝毫犹豫。这些话,不仅是基于沈璃多年来的教导,更是他作为大燕天子,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的责任与担当。他知道自己或许还有些稚嫩,但在边境安危这件事上,他清楚地知道,唯有强硬反击,才能以儆效尤,才能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