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彻心寒,隔阂生(2/2)

慕容玦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份奏折上。米黄色的桑皮纸上,“查抄勋贵家产” 几个字格外刺眼,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他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北方三州的旱灾已经持续了三年,去年冬天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户部的奏折里写满了百姓的苦难,看得他彻夜难眠。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用于工程的三百二十万两白银,正是来自被抄家的周显、周璨等勋贵家族,那些粮食五十万石,也是从他们的秘密粮仓中查抄出来的。可一想到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周明轩在天牢里的恐惧,是李砚之在街头卖字的狼狈,是无数家族的鲜血和眼泪,他握着奏折的手指便有些发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有铜壶滴漏 “滴答滴答” 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催促。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亚父觉得可行,那便是好的。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有些闪躲,“工程浩大,耗时日久,需派得力干员督管,以免…… 以免滋生新的贪腐,辜负了朝廷…… 和那些…… 银钱的来处。” 他最终还是没能坦然说出 “抄家” 二字,只是用 “银钱的来处” 这种含糊的说法代替,说完后,便立刻垂下头,不敢去看沈璃的眼睛。

沈璃看着他低垂的、掩饰着情绪的睫毛,那睫毛很长,微微颤动着,像是受惊的蝶翼。她心中明了,这孩子是在为那些涉案的勋贵感到不忍,是在为权力的残酷感到迷茫。她没有点破,也没有苛责,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思虑周详。水利工程耗资巨大,确实容不得半点贪腐,否则不仅会延误工期,更会寒了百姓的心。此事,确实需选派清廉能干之臣负责,既要能保证工程质量,又要能杜绝贪腐舞弊。陛下可有属意人选?”

慕容玦怔了一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属意人选?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平日里接触的官员有限,除了几位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其他官员大多只是在朝会时见过几面,对他们的品行、能力一无所知。重要的人事任免,向来是沈璃与内阁商议决定后,再象征性地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未真正参与过人选的挑选。以前,他对此也并未在意,甚至觉得这样省心省力,可今日,沈璃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地想如同以往一样说 “但凭亚父做主”,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种微妙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知无觉的冲动,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心底悄然生长。他想起了前几日暗凰卫呈上来的江南平乱调查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位名叫苏墨的监察御史,在协助裴琰平定江南之乱时,表现极为出色。苏墨出身寒门,靠着科举步入仕途,为人正直,在核查江南田亩数据时,一丝不苟,哪怕面对当地豪强的威胁,也未曾有过半分妥协。更难得的是,在裴琰肃清沈万川残余势力时,苏墨力劝裴琰 “严惩首恶,宽宥胁从”,避免了滥抓滥杀,在江南民间风评极好,百姓都称他为 “苏青天”。

这位苏御史,并非沈璃的核心心腹,与朝堂上的任何派系都无牵连,背景相对干净,正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试探性地说道:“朕…… 朕觉得,之前那位在江南协助裴琰平定叛乱、处事公允的监察御史苏墨,或可一用?”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不确定,说完后,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朱笔,等待着沈璃的回应。

沈璃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那讶异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便消失不见,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确实没想到,慕容玦竟然会主动提出人选,更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苏墨这样一位职位不高的监察御史。看来这孩子并非全然沉浸在恐惧与迷茫中,他也在默默观察朝堂,在认真学习政务,甚至开始尝试运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判断人选、思考问题。这或许…… 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真正成长起来的契机。

“陛下能注意到此人,甚好。” 沈璃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真诚的肯定,这让慕容玦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些。但紧接着,沈璃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明显的引导意味,“不过,陛下或许有所不知,督管北方水利工程,并非仅有清廉与原则便可胜任。此项工程涉及黄河改道、堤坝修筑,不仅需要熟悉水利实务,精通工造之术,还要能协调地方官府与百姓的关系,应对可能出现的地方豪强阻挠,甚至要能处理工程中的突发状况,比如汛期险情、物料短缺等。”

她顿了顿,拿起案几上的另一本奏折,那是工部呈上的关于历年水利工程的总结报告,“苏御史确实清廉正直,监察能力出众,这是他的长处。但据工部奏报,苏御史出身文臣,从未参与过任何大型工程,对水利实务、工造技术一窍不通。若贸然将此重任交给他,非但其人难以施展所长,无法应对工程中的专业问题,恐还会因经验不足而延误工期,甚至引发工程事故,那样反而会辜负朝廷的信任,也辜负了那些银钱的来处。”

慕容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沈璃说得句句在理。他只看到了苏墨的清廉与公允,却忽略了水利工程最关键的专业能力,这样的考虑确实太过片面,太过稚嫩。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沮丧:“是朕考虑不周,未曾想到这些。”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 沈璃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识人用人,本就是为君者最难掌握的学问,非一日之功。先帝当年亲政之初,也曾在人事任免上犯过错误,后来历经多年历练,才练就了一双识人的慧眼。苏御史既有清廉之名,又有处事之才,并非不可用。可先调其入工部,担任郎中一职,让他跟随工部官员参与小型水利工程的建设,熟悉实务,积累经验,观其后效。若其确有能力,日后再委以重任也不迟。”

她的话如同春风化雨,稍稍抚平了慕容玦心中的失落。他抬起头,看向沈璃,眼中带着几分感激。

沈璃继续说道:“至于北方水利督管之职,臣以为,工部右侍郎杨文谦或更合适。此人出身寒微,祖辈皆是黄河边的船工,自幼便与水利打交道,对黄河水性、堤坝修筑了如指掌。先帝在位时,他曾主持过淮南地区的淮河治理工程,仅用一年时间便完成了堤坝加固,成功抵御了当年的特大汛期,保全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后来他又主持修建了江南的灌溉渠道,使得当地粮田亩产增加三成,百姓无不感念其恩德。”

她拿起一本关于杨文谦的考核奏折,递给慕容玦,“更难得的是,杨文谦为人刚直,不阿附权贵。去年周显曾想拉拢他,许以重金和吏部尚书之位,让他在度田清亩中对周家网开一面,却被他严词拒绝,甚至还上书弹劾周显‘恃宠而骄,兼并土地’。这样一位既有专业能力,又清廉刚直的官员,才是督管北方水利工程的最佳人选。陛下以为如何?”

沈璃没有独断专行地直接拍板,而是将杨文谦的情况详细告知慕容玦,将最终的决定权以一种引导的方式,交还给了他。这既是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历练。

慕容玦接过那份考核奏折,仔细翻阅着。奏折上详细记录了杨文谦的出身、履历、政绩,还有同僚对他的评价,无不是 “精通水利”“刚正不阿”“体恤百姓” 之类的赞誉。他看着沈璃的分析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兼顾了工程需求,又考虑了官员品行,再对比自己刚才片面的提议,心中那点刚刚冒头的、试图自主的苗头,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他轻轻合上奏折,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却比刚才多了几分释然:“亚父思虑周全,考虑得比朕长远。便…… 便依亚父之意,启用杨文谦为北方水利督管吧。”

“好。” 沈璃不再多言,拿起案几上的朱笔,在那份水利工程方案的奏折上写下 “准奏,着工部右侍郎杨文谦督管此事,户部全力配合,暗凰卫负责监察” 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 “沙沙” 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秋风拂过落叶的 “簌簌” 声响,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压抑而凝重的氛围。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的光斑也随之移动,落在慕容玦的御案上,将他面前的奏章染得泛着暖黄的光晕,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寒意。

慕容玦偷偷抬眼,再次看向身旁专注批阅奏章的沈璃。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他能看到她眉宇间深藏的威严,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沉淀下来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直视。可他也能看到她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青色 —— 那是连日来熬夜处理政务留下的痕迹。他知道,亚父做这一切,并非为了自己的权力,而是为了大衍朝的江山社稷,是为了替他扫清障碍,让他将来能够顺利亲政,做一位贤明的君主。她推行新政,是为了让国库充盈、百姓富足;她清除旧贵族,是为了打破积弊、整顿朝纲;她提拔贤才,是为了充实朝堂、辅佐皇室。

可为什么,这过程要如此的血腥残酷?为什么非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与人生,才能换来所谓的 “新局”?为什么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连一丝阻止的力量都没有?为什么他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感受到的不是权力的荣耀,而是无尽的无力与彷徨?

他想起了先帝临终前的模样。那时的先帝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却紧紧抓着他的手,嘱咐他 “要听亚父的话,好好治理江山”。那时的他,懵懂地点头答应,以为只要有亚父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如今他才明白,“治理江山” 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鲜血与眼泪,藏着多少无奈与残酷。

那层横亘在他与沈璃之间的隔阂,并未因方才短暂的、看似正常的交流而消融,反而因为这种 “正常” 之下隐藏的、巨大的权力落差和认知差异,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厚重。沈璃看待政务,如同看待棋局,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每一个决定都以江山社稷为重,从不掺杂个人情感;而他看待政务,却总会想到那些具体的人,想到周明轩的恐惧,想到李砚之的落魄,想到百姓的苦难。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年龄的差距,更是对权力、对治理江山的不同理解。

慕容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一本本奏折,象征着帝王的权柄,承载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可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那支象征着帝王权力的朱笔,握在手中,依旧是羊脂玉的温润触感,却感觉无比的沉重,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无数人的命运。

权力的滋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了。不是想象中的荣耀与风光,而是混杂着血腥、无奈、恐惧与迷茫的苦涩,如同嚼了一口未成熟的柿子,酸涩得让人皱眉,却又不得不咽下去。而他与亚父沈璃之间,那条因紫宸殿的鲜血与绝对的权威而悄然裂开的鸿沟,似乎正随着这秋日的凉意,一点点地加深、蔓延,如同朝堂上那些看不见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翻滚。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必须真正理解并掌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能永远躲在沈璃的羽翼之下,不能永远做一个只会说 “依亚父之意” 的傀儡皇帝。否则,他不仅会辜负先帝的嘱托,辜负天下百姓的期盼,更会永远活在这玄色身影的笼罩之下,永远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这个国家的命运。

慕容玦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那份北方冬衣拨付的奏章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多了几分坚定。他仔细阅读着奏章上的每一个字,思考着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比如棉衣的质量如何保证,银钱如何调度才能避免贪腐,冬衣如何尽快送达百姓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权力的渴望,如同暗夜中的藤蔓,在这个十六岁少年帝王的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缠绕。只是这渴望,不再纯粹是对亚父的依赖与模仿,不再是对帝王身份的虚荣追求,而是夹杂着恐惧、疏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想要挣脱束缚、掌控命运的萌芽。

窗外的秋风愈发凛冽,卷起御书房外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在冰冷的宫墙上。慕容玦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用力,在奏章上落下了 “准奏” 二字,字迹虽然还有些稚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他知道,这条成长之路注定充满荆棘与坎坷,他与亚父之间的权力博弈也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 为了自己,为了江山,也为了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百姓,他必须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