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纳谏难,帝威立(2/2)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手心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再次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身影,沈璃依旧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提出方案的工部尚书,仿佛在认真倾听,又仿佛置身事外。可慕容玦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笼罩着他。他知道,亚父在等,在等他做出自己的决定。

是顺应大多数人的意见,稳妥地批准这个看似完美的方案,博一个 “从善如流” 的美名?还是坚持自己的疑虑,提出一个可能显得 “不合时宜” 甚至 “稚嫩” 的决定,冒着被群臣质疑、被亚父否定的风险?

慕容玦的脑海中,两个念头激烈地交锋着。他看着方案上 “十五万两补偿安置费用” 这几个字,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失去田地、流离失所的百姓的面容。他想起了亚父曾经说过的话:“帝王之责,不在于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在于在每一个决策中,都能守住民心。民心向背,便是江山社稷的根基。”

就在这时,沈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缓缓转过头,看向了他。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深邃得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透露,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这是你的江山,你自己选。”

就是这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瞬间点燃了慕容玦心底那股一直被压抑的、混合着叛逆与证明欲的火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压力都吸入肺中,然后,在满朝文武或期待、或审视、或疑惑的目光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共识:

“此方案…… 大体甚好。然,朕观其中,征用民田、迁移农户之数,颇为巨大。补偿安置之费,亦占拨款近两成。” 他顿了顿,感受到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亚父那骤然变得锐利了几分的注视,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北方吏治,此前并非毫无瑕疵。朕恐此笔款项下拨,若监管不力,非但惠民之政落空,反成胥吏中饱私囊、盘剥百姓之机,酿成新的民怨!”

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定,尽管他的脊背已经绷得发痛,手心的冷汗也浸湿了龙袍的袖口:“故,朕意,拨款可准,但需分批次下拨!先拨三十万两,用于最紧要的河道疏浚与堤坝加固。剩余五十万两,待工部与御史台联合核查,确保前期工程无虞,补偿款项足额发放至百姓手中后,再行拨付!同时,着都察院即刻选派干练御史,入驻工程所在州县,全程监督!”

话音落下,整个太极殿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大臣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错愕,有难以置信,有惊讶,也有深思。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一直以来在朝堂上显得有些稚嫩、有些依赖摄政王的年轻皇帝,竟然会在这样一份得到多数重臣支持的方案上,提出如此尖锐的异议!

分批次拨款?御史全程监督?这不仅仅是对方案的修改,更是对工部、户部执行能力的一种质疑,甚至可以说是对朝堂吏治的一种敲打!要知道,工部和户部联合制定的方案,向来被视为严谨可靠,而此次更是有裴琰这样以铁面无私着称的重臣背书,皇帝却依旧提出了监管的要求,这无疑是在挑战一种默认的共识。

裴琰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支持这个方案,是出于对工程本身必要性的认可,也是基于对工部同僚专业能力的信任。但皇帝提出的顾虑,也确实切中了以往工程执行中的痛点。他深知地方吏治的复杂,克扣补偿款、中饱私囊的事情,并非个例。皇帝的担忧,并非多余。

兵部尚书李敢则是目光闪烁,他看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眼神中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意味。以往,他只当皇帝是个需要扶持的晚辈,可今日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一丝帝王应有的审慎与魄力 —— 不盲从于众议,不畏惧于压力,敢于坚持自己的判断,更能体恤民心,这绝非一个稚嫩的孩童能做到的。

而那些原本就对裴琰等寒门官员有所不满的保守派大臣,眼底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他们虽不敢公开反对摄政王派系,但看到皇帝对裴琰支持的方案提出异议,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想看看摄政王会如何表态,想看看这场风波最终会如何收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位始终未曾明确表态的摄政王。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沈璃的反应 —— 她会支持皇帝的 “独断专行”,认可这个看似 “不成熟” 的决定?还是会以更老辣的政治智慧,指出其中的疏漏,驳回皇帝的提议,维持原方案?

慕容玦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不仅得罪了工部、户部的官员,甚至可能拂逆了亚父的意愿。毕竟,裴琰、李敢都是亚父一手提拔起来的核心力量,支持他们,就是巩固亚父的势力。而他的决定,无疑是在削弱这种支持,甚至可以说是在挑战亚父的权威。

他紧张地看着珠帘后的身影,手心的冷汗越渗越多。他不知道亚父会如何反应,是当庭驳斥他,让他下不来台?还是会默许他的决定,给他一次成长的机会?无数种可能在他脑海中闪过,每一种都让他心绪不宁。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沈璃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从容而沉稳,玄色朝服的衣袂在光影中轻轻晃动,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肃穆的声响。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喜怒,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在看向慕容玦时,极其快速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 那光芒里,有一闪而逝的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欣慰,仿佛看到了他的成长与蜕变;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无人能懂的怅然,像是看着雏鹰终于学会了飞翔,即将离开巢穴。

她并没有看向面露难色的工部尚书,也没有看眉头微蹙的裴琰,而是面向御座上的慕容玦,微微躬身,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陛下圣虑周详,能于国策大计中见微知着,体恤民情,防患于未然,实乃江山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她竟然…… 当朝支持了皇帝的决定!而且是以如此肯定、如此毫不迟疑的态度!

慕容玦怔怔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本以为,亚父至少会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或者委婉地指出他的考虑不周,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接地表示了赞同!

“陛下所虑,确为老成谋国之道。” 沈璃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威严,“分批次拨款,可确保资金用在刀刃上;加强监管,可最大限度杜绝贪腐,避免惠民之政沦为害民之举。此策,可行。”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平息了所有的争议。大臣们心中纵然有再多想法,此刻也只能压在心底。摄政王的态度已然明确,支持皇帝的决定,无人敢再置喙。

“臣等…… 遵旨。”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对视一眼,无奈地躬身领命。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殿内再次响起整齐划一的应答声。

慕容玦坐在御座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如释重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瞬间淹没了他。他…… 他做到了!他在亚父的逼视下,在满朝文武的审视下,做出了一个与多数人意见相悖的决定,并且…… 得到了亚父的认可!

虽然这个决定还显得有些稚嫩,虽然过程充满了压力与挣扎,虽然他甚至做好了被驳斥的准备,但这确确实实,是他慕容玦,作为大衍皇帝,独立迈出的第一步!不再是被引导,不再是被安排,而是真正基于自己的判断,基于对民心的体恤,做出的属于自己的意志体现!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强忍着没有失态。他深深地看了沈璃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 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丝释然。他知道,亚父的支持,不仅仅是对这个决定的认可,更是对他成长的肯定。

沈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微微颔首,然后缓缓坐回了原位,珠帘再次垂下,将她的身影遮蔽。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支持,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她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坚定,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五年了,从先帝崩逝,她受托孤之任,扶持这个懵懂的孩童登上皇位,到如今,他终于开始学会独立决断,学会承担帝王的责任。她的苦心,她的逼迫,终究没有白费。

可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开始。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孤独而艰难的。今日的一次成功决断,不代表未来就能一帆风顺。朝堂的暗流,人性的复杂,权力的诱惑,还会给这个年轻的皇帝带来无数的考验。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成长的道路上,既不包办代替,也不放任自流,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在他迷茫的时候,给予警醒。

朝会结束后,慕容玦独自回到了御书房。他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奏章,而是坐在御案前,久久地出神。他反复回味着朝堂上的那一刻,回味着亚父那复杂难明的目光,回味着她最终那坚定的支持,心中百感交集。

他拿起案上的朱笔,轻轻摩挲着笔杆。这笔,承载着帝王的权力,也承载着万民的期望。今日,他用这笔,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决断,也写下了自己的成长。

他明白,亚父的逼迫,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尽快成长,让他有能力在失去她的庇护后,依然能稳住这江山。可那种被置于火上炙烤的感觉,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着做出艰难抉择的压力,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他与亚父之间,那层因权力、因鲜血、因五年摄政生涯而产生的隔阂,并未因这次 “支持” 而消失。相反,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除了那份早已淡薄的姑侄之情,更多的,是君王与权臣,是教导者与被教导者,是即将完成权力交接的双方。这种关系,复杂而微妙,充满了试探、博弈与不得已。

他知道,亚父的还政,究竟是真心放权,还是以退为进的更深布局,无人能知。但他已经不在乎了。无论亚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尽快强大起来。他必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判断力、掌控力和威望,才能在这波涛汹涌的权力海洋中,驾驭好脚下这艘名为 “帝国” 的巨舰,才能真正摆脱那道玄色身影的阴影,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帝王。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御书房内的地龙却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慕容玦拿起一份新的奏章,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他知道,放权的阵痛,与幼帝的成长挣扎,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依旧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帝王之路,哪怕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荆棘丛生。

而珠帘后的沈璃,在退朝后回到了摄政王府。她的书房内,暗凰卫统领秦风正躬身等候。

“王爷,北方两州水利工程的监督御史,已按您的吩咐,选出了三位干练之人,皆是清正廉洁、不畏权贵之辈。” 秦风汇报道。

沈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案上的一份密报上,密报上详细记录着慕容玦近日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在御书房熬夜批阅奏章,主动召见大臣询问政务,甚至独自在御花园徘徊的细节。

“陛下…… 长大了。” 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秦风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您真的打算在陛下十五生辰之日,彻底还政吗?”

沈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深邃地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清癯的面容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江山社稷,终究是慕容氏的。” 她缓缓说道,“我能做的,是扶他一程,让他有能力守住这份江山。至于未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秦风不再多问,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璃一人。她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份记录着慕容玦日常的密报上,轻轻画了一个圈,然后放下笔,陷入了沉思。

还政之路,注定不会平静。朝堂的暗流,各方势力的博弈,以及那个年轻皇帝心中日益增长的独立意识,都将成为未来的变数。而她,沈璃,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究竟会在这场权力交接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彻底隐退,安享晚年?还是依旧在幕后,默默守护着这万里江山?无人能知。

但至少此刻,她看着那个年轻皇帝一步步成长,看着他逐渐摆脱依赖,学会独立决断,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似乎也减轻了几分。或许,这便是先帝托孤时,所期望看到的景象。

冬日的寒风,依旧在皇城内外呼啸,而皇城之内的权力博弈与成长蜕变,也在这寒风中,悄然进行着,向着既定的方向,一步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