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纳谏难,帝威立(1/2)

秋霜褪尽,冬雪初临。皇城的飞檐翘角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琉璃瓦在冷冽的天光下折射出清寒的光泽,将整座宫城映照得肃穆而寂寥。随着摄政王沈璃那道还政宣言在寒风中愈发清晰,大衍朝堂彻底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境地 —— 表面上,政令依旧畅通,朝会依旧有序,仿佛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既定的亲政之日;但暗地里,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次话语的试探,每一份奏章的流转,都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张力,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不知何时便会冲破束缚。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慕容玦心头的滞涩。他身下的龙椅,由千年紫檀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九龙戏珠纹样,曾几何时,他只觉得这张椅子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坐上去便有无上风光。可如今,这龙椅却似一日重过一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每一次落座,都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属于帝王的重量 —— 那重量里,有万民的生计,有朝堂的安稳,更有无数双审视的眼睛。

三个月前,当亚父在太极殿上掷地有声地宣告还政时,他心中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那激动里混杂着对亲掌大权的期待,对摆脱 “傀儡” 之名的渴望,却也藏着一丝对未知的茫然。可如今,这份激动早已被日复一日堆积如山的政务磨得棱角尽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具体到骨髓的煎熬。

“陛下,这是江南织造局呈上来的岁贡清单,请示今年的丝绸纹样与配色;这是河东道的灾情奏报,上月秋雨连绵,汾河决堤,淹没良田千亩,请求朝廷拨款赈济;还有这封,是吏部考功司的官员考评册,涉及三品以下官员百余人,需陛下定夺升降调遣。” 福安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厚厚的奏章摆放在御案上,紫檀木的案面被压得微微下沉。

慕容玦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卷,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拿起河东道的灾情奏报,指尖抚过 “淹没良田千亩”“百姓流离失所” 等字句,心中沉甸甸的。河东道是粮食主产区,此番受灾,若处置不当,恐生民变。可该如何处置?是直接拨款赈济,还是效仿亚父当年的做法,以工代赈?

直接拨款,操作简单,能最快缓解百姓困境,但他想起暗凰卫密报中提及的,以往赈灾中常有地方官吏克扣款项,中饱私囊,最后真正落到百姓手中的寥寥无几;以工代赈,组织百姓修缮堤坝、疏通河道,既能解决温饱,又能兴修水利,可耗时耗力,且需要得力官员统筹,稍有不慎便会延误时机。

他拿起朱笔,笔尖悬在奏报之上,迟迟未能落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亚父的身影 —— 若是亚父在此,她会如何决断?她定会一眼看穿其中的关键,要么雷厉风行地派出亲信大臣督办拨款,严惩克扣者;要么精准布局,以工代赈,一举两得。

可他不是亚父。他没有那般洞察人心的锐利,没有那般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没有那般震慑朝野的威望。

“陛下,巳时已至,该上早朝了。” 福安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容玦放下朱笔,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明黄色的龙袍。镜中映出的少年,面容尚带着几分青涩,眉宇间却已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抬手抚平眉心的褶皱,心中暗忖:今日朝会,定要打起精神,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遇事便想寻求亚父的庇护。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绯色、青色、紫色的朝服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交织成一片肃穆的色彩。沈璃依旧坐在御座之侧的珠帘后,玄色朝服上的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猛兽。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却仿佛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

朝会伊始,各项政务按部就班地推进。先是兵部尚书李敢奏报北方边防事宜,匈奴虽暂无大规模异动,但小股骑兵仍时常袭扰边境,请求朝廷增派粮草补给;随后是礼部尚书请示明年春祭的礼仪流程,事关国本,需尽早定夺。慕容玦仔细倾听着,努力模仿着亚父往日的样子,凝神分析每一项奏报的利弊,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倒也显得有模有样。

可当议论转向东南某州的盐引份额调整时,平静被彻底打破。

盐引,是朝廷发给盐商的特许经营凭证,直接关系到国库收入与地方民生。东南某州盛产海盐,历来是盐引发放的重地。此次,户部以 “近年海盐产量激增,需扩大销售渠道” 为由,请求增加该州盐引发放份额三成;而当地转运使却上书反对,称 “地方盐商已趋于饱和,新增盐引恐引发恶性竞争,扰乱市场秩序,反而损害百姓利益”。

户部尚书与转运使在殿上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户部尚书引经据典,列举了历年盐引与国库收入的关联数据,言辞恳切地表示 “增加盐引,可充盈国库,为边防、水利等工程提供资金支持”;转运使则痛心疾首,详述了地方盐市的现状,称 “现有盐商已能满足百姓需求,新增盐引只会让部分投机商人趁机囤积居奇,抬高盐价,最终受苦的还是寻常百姓”。

双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让。殿内的大臣们也分成了两派,有人支持户部,认为国库空虚,急需增加收入;有人则赞同转运使,担忧民生受损,引发地方动荡。议论声此起彼伏,太极殿内一时间嘈杂起来。

慕容玦坐在御座上,眉头紧锁。他对盐务并不熟悉,此前从未深入了解过盐引的发放机制。听着双方的争论,他只觉得头都大了。增加盐引,国库能增收,却可能扰乱地方市场;不增加,虽能维持现状,却少了一笔重要的财政收入,边防、水利等急需用钱的地方该如何筹措?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珠帘。珠帘后的身影依旧端坐,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可慕容玦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定在注视着他,带着审视,带着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

他的嘴唇微动,几乎要脱口而出 “亚父以为如何”。这是他过去五年养成的习惯,遇到难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亚父求助。亚父的决断,从来都是那般精准而果决,总能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中找到最优解。

“陛下!”

一声清冷如冰的低喝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嘈杂,也瞬间冻结了慕容玦即将出口的话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冰锥,狠狠刺在慕容玦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沈璃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珠帘被她起身的动作带得轻轻晃动,露出一角玄色的衣袂。她的目光如同两道锐利的电光,直直射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凤眸之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近乎无情的锐利与明显的失望。

“陛下当自决!”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敲打在慕容玦的心上,也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您是大衍的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随,岂可于朝堂之上,面对臣工奏对,游移不定,示弱于人?!”

这番话,毫不留情,甚至带着一种公开的鞭策与斥责。慕容玦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股滚烫的羞惭感从脖颈直冲头顶。他能感觉到,殿内所有大臣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有惊讶,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死死攥住龙袍袖口下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 他是皇帝,不是需要依靠他人庇护的孩童!

沈璃却并未因他的难堪而有丝毫缓和,她的目光扫过殿中众臣,声音愈发冷冽:“自即日起,凡日常政务,皆由陛下圣心独断!若再有臣工,于此类事务上,越级奏报,或意图窥探上意,干扰圣裁,以渎职论处!”

这话,既是说给慕容玦听,更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她在切断慕容玦依赖的退路,逼着他学会独立决断;同时,也是在警告那些还抱有 “通过摄政王影响决策” 念头的官员,从今往后,日常政务的最终决定权,只属于御座上的那位年轻皇帝。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大臣们纷纷垂首,不敢与沈璃的目光相接,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摄政王这是铁了心要让陛下独立理政啊!以往虽也说过让陛下参与政务,但从未如此决绝,甚至不惜在朝堂之上公开斥责陛下,断了他的依赖之心。看来,还政之事,绝非虚言,摄政王是真的在为陛下亲政铺路,哪怕这条路充满了荆棘与难堪。

慕容玦在那冰冷的目光和全场的静默中,感到一阵窒息。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沈璃的视线。那视线依旧冰冷、严厉,却又仿佛藏着一丝他读不懂的期待,像是一位严苛的师长,在逼迫弟子突破自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羞惭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将目光重新投向下方面色各异的户部尚书和转运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此事…… 容朕再思量片刻,退朝后…… 朕自有决断。”

这并非一个完美的回应,甚至显得有些狼狈。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将决断推迟到了退朝后。但至少,他没有再向亚父求助,没有再示弱于人。他做出了一个 “延迟决定” 的决定,这本身,就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的自我坚持。

沈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难明,有失望,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她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坐回了原位,珠帘重新垂下,将她的身影遮蔽,只留下一片深沉的寂静。

朝会继续进行,但慕容玦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沈璃那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也彻底打破了他内心深处残存的侥幸心理。他清楚地认识到,亚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决断一切。未来的路,无论多么艰难,多么迷茫,他都必须独自走下去。亚父会将他推到风口浪尖,逼着他成长,逼着他强大,哪怕这个过程充满了痛苦与难堪。

退朝后,慕容玦没有回御书房,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御花园。冬日的御花园一片萧瑟,枯树枝桠在寒风中摇曳,积雪覆盖了小径,踩上去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他沿着小径缓缓走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沈璃在朝堂上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亚父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他尽快适应帝王的角色,学会独立决断,毕竟亲政之日已近,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可那种被当众斥责的羞耻感,那种被所有臣工审视的压力,依旧让他难以释怀。他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做出成绩,让亚父看看,让满朝文武看看,他慕容玦,有能力坐稳这龙椅,有能力执掌这万里江山!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玦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往那般,遇到难题便下意识地寻求亚父的帮助,而是逼着自己静下心来,仔细研读每一份奏章,查阅相关典籍,甚至主动召见大臣,询问具体情况。他的御书房灯火,常常亮到深夜,福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只能默默伺候,不敢多言。

而真正的考验,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数日后的早朝,工部联合户部,呈上了一份关于北方两州水利工程的拨款方案,瞬间将朝堂的焦点再次集中到了慕容玦身上。

北方两州,历来是大衍的粮仓,可近三年来,连年干旱,去岁冬天更是雪量稀少,导致今春河水水位持续偏低,不少河道淤塞,堤坝也因年久失修,出现了多处裂缝。若是春耕时节缺水,或是夏季暴雨导致堤坝溃决,不仅今年的收成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发大规模的饥荒,动摇北方的稳定。

工部尚书拿着厚厚的方案文书,在殿上详细陈述:“陛下,北方两州水利事关重大,臣等联合户部,历时月余,实地勘察,制定了此方案。方案拟拨款八十万两白银,用于疏浚汾河、渭河等主要河道,加固沿线堤坝,并在河东、河西两地各增建一处大型水库,以应对旱涝灾害。此方案若能顺利实施,可保北方两州五年内无水利之忧,粮食产量亦可提升三成。”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属下将方案副本分发给各位大臣。文书上的数据详实,论证充分,甚至附上了河道淤塞程度的图示、堤坝裂缝的勘测报告,以及水库选址的详细分析。大多数大臣翻阅后,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陛下,工部此方案周密详尽,实为利国利民之举。北方两州乃国之粮仓,水利兴则农业兴,农业兴则国库足,臣恳请陛下批准!” 户部尚书裴琰率先出列附议。他刚从江南回来不久,深知民生之重,也明白水利对于农业的重要性。

“裴大人所言极是!” 兵部尚书李敢也出列说道,“北方两州不仅是粮仓,更是边防的后勤保障基地。若粮食歉收,边防将士的粮草供应便会受影响,不利于边境稳定。臣也赞同此方案!”

一时间,殿内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无论是沈璃一手提拔的寒门官员,还是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保守派大臣,大多都对这份方案表示支持。毕竟,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关乎数百万百姓的生计,关乎国家的稳定,无人敢轻易反对。

慕容玦仔细聆听着工部尚书的陈述,手中翻阅着那份厚厚的方案文书。他不得不承认,这份方案确实做得极为详尽,考虑得也颇为周全。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增建水库,每一项举措都切中了北方水利的要害。八十万两白银,看似庞大,但若是能换来北方两州五年的安稳,换来粮食产量的提升,确实是一笔值得的投入。

可当他翻到方案的后半部分,看到 “新建引水渠三条,需征用民田三千亩,迁移农户八百户,青苗补偿及迁移安置费用共计十五万两白银” 这一细节时,眉头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 “征用民田”“迁移农户” 这几个字上,脑海中突然闪过不久前翻阅的一份暗凰卫密报。那份密报是关于三年前北方某县的一次水利工程,当时朝廷也拨款征用了民田,迁移了农户,可最终,由于地方官吏层层克扣补偿款项,百姓得到的补偿不足原定标准的三成。许多农户失去了田地,又拿不到足够的补偿,生活无以为继,最终酿成了小规模的民变,虽然后来被镇压下去,但也给当地百姓留下了深深的创伤。

“为君者,不仅要看到工程的利,更要看到执行中的弊。惠民之政,若执行不善,反成害民之举。” 沈璃曾经的教诲,如同警钟般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纷纷表示赞同的众臣。裴琰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对方案的认可;李敢面色凝重,显然是在考虑水利工程对边防的积极影响;而那些原本对裴琰等寒门官员有所不满的保守派大臣,此刻也纷纷附和,显然是不想在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得罪摄政王派系。

一股冲动,混杂着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人云亦云、想要践行自己心中 “帝王责任” 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涌动。他不想再做一个只会附和众议、听从安排的皇帝,他想做出自己的判断,想真正为百姓着想。

可与此同时,巨大的压力也随之而来。若是他提出异议,就意味着要反驳工部、户部两大部门的联合方案,要反驳裴琰、李敢等重臣的意见,甚至可能会被视为故意与亚父派系唱反调,以显示自己的 “独立”。毕竟,裴琰、李敢都是亚父一手提拔起来的核心重臣,支持他们的方案,似乎才是 “正确” 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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