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凯旋日,民沸鼎(2/2)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官道的尽头,耳中似乎已经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万民欢呼声。那声音,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波涌来,带着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力量。他想象着姑姑此刻被万民簇拥、宛若神只般的景象,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他为帝国的胜利感到由衷的高兴。北境平定,胡族惨败,意味着边境的百姓再也不用遭受战火的蹂躏,意味着帝国的根基更加稳固,这是他作为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想起了那些来自北境的军报,那些关于胡骑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的描述,心中便一阵刺痛。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可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他为边境的安宁感到松了口气。数月来,每一道来自北境的军报,都让他心神不宁。他深知,一旦北境防线崩溃,胡骑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将遭受战火蹂躏,京都也将面临威胁,他这个皇帝,甚至可能成为亡国之君。如今,这颗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中的担忧,睡一个安稳觉了。
甚至,在他内心深处,依旧残存着对姑姑那惊天伟力的敬佩与依赖。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面临什么危机,姑姑总能挺身而出,为他扫清障碍,为他稳住局面。小时候,他被旧贵族势力威胁,是姑姑派人暗中保护他;先帝崩逝后,西南藩王叛乱,是姑姑力挽狂澜,平定叛乱;如今,北境告急,又是姑姑亲率大军,大破胡虏。这份功绩,这份能力,让他不得不由衷地敬佩。他甚至觉得,有姑姑在,大衍的江山就永远不会出事。
但是,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阴郁的情绪,却如同藤蔓般,不受控制地缠绕上他的心头,并且越来越繁茂,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紧紧包裹。
那是落寞。是身为帝王,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光芒,都被另一人彻底掩盖的无力与寂寥。他坐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辇上,穿着最尊贵的礼服,率领着最庞大的仪仗,代表着整个帝国的最高权威。但似乎…… 都比不上远方那道银甲玄披的身影,更能牵动天下万民的心。百姓们欢呼的是 “沈元帅”,跪拜的是 “女战神”,他们口中喊着 “千岁”,却很少有人提及他这个皇帝。在这场盛大的凯旋仪式中,他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配角,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想起了自己亲政的日子越来越近,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不安。他知道,自己的威望远远不及姑姑,百姓们爱戴的是姑姑,百官们敬畏的是姑姑,甚至连军队,也大多听从姑姑的号令。他这个皇帝,更像是一个名义上的象征,一个被姑姑庇护的孩子。
而比落寞更深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 恐惧。
这恐惧,并非源于姑姑会伤害他。他从小在姑姑的庇护下长大,姑姑对他一直疼爱有加,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治国理政,在他遇到危险时保护他,在他迷茫时指引他。他相信姑姑对先帝的忠诚,相信姑姑不会做出背叛慕容氏、篡夺皇位的事情。
这恐惧,源于那已然登峰造极、盖世无双的威望与权力本身。姑姑此番携不世军功、万民拥戴之威归来,她的威望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民心所向,军心所归。她…… 真的还会如约还政吗?
满朝文武之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护他这个年轻的皇帝,又有多少人是因为敬畏姑姑的权势而表面臣服?他想起了朝堂上那些官员的嘴脸,想起了他们在姑姑面前的恭敬顺从,想起了他们在自己面前的敷衍了事。他甚至怀疑,一旦姑姑提出继续摄政,或者更进一步,百官们会不会纷纷附和?
天下百姓,他们更期待的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和平与安宁的 “女战神”,还是一个缺乏执政经验、尚未建立威望的年轻皇帝?他想象着,如果姑姑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百姓们会选择支持谁?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他们会选择姑姑。这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如果姑姑…… 改变了主意呢?如果她想要继续执掌权力,甚至更进一步,登基称帝呢?他慕容玦,有能力反抗吗?有资格反抗吗?凭借他目前的威望和势力,面对姑姑手中的重兵、忠诚的暗凰卫,以及天下万民的拥戴,他根本不堪一击。他就像是姑姑手中的傀儡,随时可以被掌控,被抛弃。
这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内心,噬咬着他的神经,让他那得体的笑容之下,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寒意。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陛下,沈元帅的队伍快到了。” 身边的内侍福安低声提醒道,语气恭敬而谨慎。福安跟随慕容玦多年,深知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也看出了他此刻的不安。
慕容玦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重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他告诉自己,姑姑是忠诚的,她一定会如约还政,自己不能胡思乱想。可越是这样告诉自己,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强烈。
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期盼与等待中,官道的尽头,出现了凯旋队伍的先头仪仗。
一面巨大的玄色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征北大元帅沈” 六个大字,苍劲有力,笔锋凌厉,远远望去,便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严与荣耀。帅旗之后,是整齐划一的骑兵队伍,他们身着盔甲,手持武器,步伐沉稳,气势如虹。马蹄踏在黄土路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如同惊雷滚动,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从后方席卷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长亭内外的百官和禁军,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纷纷伸长脖子,想要看清凯旋之师的风采。
“来了!沈元帅来了!”“不愧是沈元帅,真是气势如虹啊!”“有沈元帅在,我大衍必将长治久安!”
百官们低声议论着,语气中充满了敬佩与自豪。林文正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裴琰站在百官之中,眼神中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张辅则眉头微蹙,目光复杂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心中暗忖着权力的平衡。
队伍缓缓行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威的玄色帅旗,以及紧随其后的摄政王仪仗。明黄色的凤旗在玄色帅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彰显着沈璃的双重身份。
然后,是队列严整、盔甲染尘却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他们虽然面带疲惫,却个个眼神锐利,充满了自豪与骄傲。步兵方阵步伐整齐,如同移动的钢铁长城;骑兵方阵气势磅礴,战马嘶鸣,充满了力量感;弓弩手方阵手持强弓,箭囊饱满,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接着,那辆显眼的囚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当百官和禁军看到囚车中那个狼狈不堪的阿史那刹时,脸上都露出了解气与自豪的神色。曾经不可一世的胡族汗王,如今成了阶下囚,这无疑是大衍帝国的无上荣光。
最后,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那一骑绝尘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了十里亭前。
沈璃勒住了马缰。
乌骓马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嘶鸣,稳稳地停了下来。马的呼吸有些急促,鼻孔中喷出白色的雾气,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有些疲惫,但依旧神骏非凡,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忠诚。
她抬眸,目光越过肃立的百官,越过层层叠叠的禁军,直接落在了那华盖之下、龙辇之上的年轻皇帝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空气中的欢呼声、马蹄声、风声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视。
慕容玦看着姑姑眼中那历经沙场洗礼后的沉静与深邃,那是一种看透世事、掌控一切的从容,以及那无需言说、却足以睥睨天下的威严。在那双凤眸面前,他感觉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看穿,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想要避开她的目光,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开视线,只能被迫承受着那股无形的威压。
沈璃则看着侄子那努力维持的、却依旧透出几分稚嫩的帝王威仪。他穿着华贵的衮服,戴着庄严的冕冠,试图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严,但那垂在旒珠后的眼眸中,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心绪 —— 落寞、不安、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心中微微一叹,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终将长大,终将学会独自面对权力的重量,终将与她保持距离。这是帝王的宿命,也是她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她轻轻抬手。
身后震天的欢呼与军队行进的声音,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戛然而止。整个十里长亭内外,只剩下风声猎猎,旌旗招展,万籁俱寂。
所有将士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璃,等待着她的指令。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杂音,展现出了极高的纪律性与服从性。这是一支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军队,是一支只忠于她的军队。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沈璃翻身下马。
银甲碰撞,发出清脆而整齐的声响,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如同玉磬相击,悦耳却又带着威严。她的动作流畅而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军人的干练与威严。她先是轻轻拍了拍乌骓马的脖颈,安抚着疲惫的战马,然后才迈步向前。
她稳步向前,步伐从容,一步步走向龙辇。玄色的披风在她身后微微摆动,如同黑色的羽翼,银甲上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她走到龙辇前十步之处,停下了脚步。
然后,依照臣子之礼,单膝跪地。
“臣,沈璃,奉旨北征,幸不辱命!” 她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如同玉磬撞击,清晰地传遍整个十里亭,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擒获胡酋阿史那刹,平定北境边患,今日凯旋,交还帅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姿态,无可指摘,完美地恪守了臣子的本分。她的言辞,谦逊而恭敬,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意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当她跪下的那一刻,当她身后那数万经历了血火考验、对她忠心耿耿的将士随之齐刷刷跪倒,山呼 “万岁” 之时,当两名暗凰卫将士捧着那柄象征着兵权的帅印和那柄御赐天子剑,高高举起之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泰山压顶般,笼罩了整个十里长亭。
数万将士的跪拜,整齐划一,气势恢宏,那 “万岁” 的呼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掀翻天地。这股力量,是忠诚的力量,是胜利的力量,也是让人心生敬畏的力量。
慕容玦坐在龙辇上,看着跪在尘埃之中、却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光芒的姑姑,看着她身后那片黑压压的、肃杀而狂热的军队,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呼声,他心中的那丝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他突然意识到,姑姑的权力,从来都不仅仅来源于摄政王的身份,更来源于她手中的兵权,来源于将士们的忠诚,来源于天下万民的拥戴。这些东西,是他这个年轻的皇帝所不具备的。他的权力,来自于慕容氏的血脉,来自于先帝的遗诏,却缺乏足够的威望和人心支撑。
这无上的荣光,这盖世的功勋,这万民的拥戴…… 真的,能够随着这一跪,这一句 “交还帅印”,就轻易消散吗?
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去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而充满喜悦,亲自掀开龙辇的帘幕,走下龙辇,快步上前,伸出双手,虚扶沈璃:“亚父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只有紧握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此战之功,彪炳史册,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慕容玦的语气充满了感激与赞誉,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而热烈,“亚父为我大衍、为天下万民立下了不世之功,朕心甚慰,天下甚幸!亚父辛苦了!”
他的手,触碰到了沈璃的手臂。隔着冰冷的银甲,他能感觉到那盔甲之下传来的、坚韧的力量与沉稳的脉搏。这冰冷的触感,让他心中的恐惧稍稍平复了一些,却又生出了新的复杂情绪 —— 敬佩、依赖、不甘、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五味杂陈。
沈璃顺势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过誉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真的只是完成了一件分内之事。
君臣相得,场面感人至深。
周围的百官适时地发出赞叹与恭贺之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沈元帅如此贤臣,实乃大衍之福!”“沈元帅劳苦功高,臣等敬佩不已!”“愿我大衍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长亭内外,气氛热烈而和谐,一派君臣同心、共庆胜利的美好景象。
但在这看似和谐圆满的表象之下,那因巅峰荣耀而带来的、对皇权的无形冲击,以及年轻帝王内心深处的忌惮与不安,却已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一刻,刻在了慕容玦年轻的心中,也刻在了所有明眼人的眼里。
凯旋的荣耀,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而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微妙、也更加凶险的权力博弈。
沈璃的光芒,已然照亮了整个帝国,照亮了每一个百姓的心房。但这光芒,对于那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皇帝而言,究竟是温暖人心的暖阳,还是会灼伤皇权的烈焰?
没有人知道答案。
唯有时间,能见证这场围绕着权力、荣耀与忠诚的博弈,最终会走向何方。而京都的深宫高墙之内,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在凯旋的号角声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