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万民书,请璃出(2/2)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起那方温润厚重的紫玉砚,狠狠掼向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大殿内炸响,昂贵的紫玉迸裂成无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他此刻被碾得粉碎的帝王尊严和对朝局的掌控力。一块尖锐的碎片擦过一名跪伏在地的内侍手背,带出一道血痕,那内侍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他们是要逼朕!逼朕亲手把这慕容氏的江山,送到她沈璃的手里!”慕容玦低吼着,声音嘶哑,带着受伤野兽般的绝望与不甘,眼眶赤红,胸口剧烈起伏。

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宫外隐隐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民意呼喊。

就在这时,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身着暗青色文官常服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平稳的声响。来人正是通政司参议李知节,一个在朝中并不显山露水,却因家族与沈璃母族有旧而常被人暗里打上标签的官员。他仿佛对殿内狼藉的场面和帝王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御阶下方,甚至在经过一块较大的紫玉碎片时,那看似不经意的落脚,靴底恰好轻轻碾过碎片边缘,发出一声细微却格外刺耳的摩擦声。

他站定,拱手,躬身,仪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朗平静:“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重。”

“李知节!”慕容玦的目光如刀般剜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你进来做什么?朕看你方才在殿外,听得倒是仔细!怎么,你和那些人,和沈家,是早已沆瀣一气,就盼着看朕今日的笑话,盼着这‘万民请愿’成功吗?!”

李知节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慕容玦的愤怒,脸上并无惧色,也无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坦然。他并未直接回答皇帝的质问,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稳语调开口:“陛下,臣岂敢。臣方才在通政司当值,恰好接到经由兵部急递房转来的、最新一份北疆前线哨探密报。”他略一停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观察皇帝的反应,“叛军首领骨力麾下头号悍将,名唤阿速干者,在收拢黑水关胜兵、又挟持招降了周边数个摇摆部落之后,已自任为‘北境大单于’。其前锋精锐轻骑,弃辎重,倍道兼行,已于昨日深夜,突破临峣关守军薄弱处,入关劫掠后扬长而去。临峣关……虽未彻底失守,但门户已破。”

他再次刻意停顿,清晰地看到慕容玦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去,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临峣关!那是拱卫京畿的最后一道有险可守的关隘!突破临峣关,意味着叛军最精锐的机动力量,已经可以将京畿富庶之地,纳入其铁骑的威胁范围之内!

李知节的声音继续响起,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慕容玦的耳中,钉入他的心里:“根据哨探估算,阿速干所率前锋,皆为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的轻骑,行动迅捷如风。自临峣关至京城,一马平川,若其不顾后方,全力奔袭……最快,三日,其兵锋便可直抵京师城下。”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那穿透宫墙、越来越响亮的“请长公主出山”的呼声,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龙椅上身体微微发抖的年轻帝王,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问出了那个诛心至极的问题:

“陛下,您不妨设想一下,”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冷冽,“当阿速干那如狼似虎的三万胡骑,真的黑压压兵临城下,箭矢如蝗,喊杀震天之时……这城头上戍守的将士,这城内惊恐无助的百万黎庶,他们是更愿意看到您——承平日久、未曾亲历战阵的年轻天子,坐镇城楼以安人心;还是会更期盼着,那面曾经让北胡闻风丧胆十数年、代表着无上胜利与安全的‘沈’字帅旗,能够重新在这城墙之上,猎猎飘扬?”

“沈帅”二字,被他用一种异常清晰、几乎一字一顿的语气吐出,在这空旷而压抑的紫宸殿内,激荡起冰冷而悠长的回响,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瞬间抽走了慕容玦全身的力气。

慕容玦踉跄一步,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之中,先前因愤怒而挺直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三日!临峣关竟然被突破!最后一道心理屏障轰然倒塌。李知节的话,毒辣、精准,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脓疮——他这皇帝的权威,他这天子之尊,在实实在在的、迫在眉睫的刀兵死亡威胁面前,究竟还有多少分量?百姓要的是活命,将士要的是胜利,朝廷要的是江山不倒。而能带来这些的,此时此刻,似乎真的不是他慕容玦,不是这满朝争吵不休、畏缩不前的文武,而是那个远离中枢三年、却依旧在民间和军中享有近乎神话般威望的——大长公主沈璃。

颜面?尊严?帝王权威?在社稷可能倾覆、宗庙可能不保、自身性命都可能难存的现实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可笑。

冷汗,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他贴身的里衣,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看着阶下李知节那张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漠然的脸,看着满地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紫玉碎片,听着宫门外那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的“请长公主出山”的声浪,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清晰的、不容辩驳的认知,如同冰水淹没头顶,终于彻底将他吞没。

挣扎吗?愤怒吗?不甘吗?都有。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一种看清现实后的、冰冷的决绝。他输了吗?不,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他注定艰难的战斗。他不是输给了沈璃,不是输给了叛军,甚至不是输给了这份万民书。他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根基未稳,输给了这积重难返的朝局,输给了人心向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那双曾充满少年意气、也曾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已然沉淀下去,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与某种下定决心的决绝所取代。

“拟旨。”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低沉,却异样地清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侍立在一旁、始终屏息凝神的中书舍人猛地一激灵,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到一旁的小案前,铺开明黄绢帛,提起墨迹犹存的御笔,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慕容玦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虚空,一字一句,沉缓吐出:“北疆危殆,胡骑猖獗,社稷震荡,黎民不安。朕,夙夜忧叹,思安邦定乱之策。”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大长公主沈璃,朕之皇姑,昔年曾佐先帝,平定四方,威震华夷,深谙兵事,素孚众望。值此国家危难之际,特旨:着大长公主沈璃,即刻入宫见驾……朕,当与之共商……御敌安国之大计。”

“共商御敌安国之大计”。这九个字,他说的无比缓慢,无比艰涩,仿佛用尽了全身残余的气力。这不仅仅是一道宣召的旨意,这更是一份公开的、几乎等同于罪己的宣告,宣告他这位皇帝,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面前,已无力独自支撑,需要那位功勋盖世、也曾权倾朝野的皇姑“出山”,来“共商”国是,来力挽狂澜。他作为帝王的权威和颜面,在这一刻,被这道旨意,被宫门外的民意,被北疆的败绩,亲手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口子。

李知节一直低垂的眼睑,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光芒倏忽掠过,随即湮灭在更深的恭顺之中。他深深躬身,几乎弯折成直角,声音平稳应道:“臣,领旨。即刻前往公主府宣旨。”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拟就、用印、发出。

当那明黄色的绢帛被恭敬捧出宫门,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喧嚣的民意,清晰响起时,宫门外的广场上,先是一阵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巨大的、如火山喷发般的欢呼声,轰然炸响,直冲云霄!

“陛下圣明!”

“大长公主千岁!”

“北疆有救了!京城有救了!”

欢呼声,哭喊声,感激的叩拜声,交织在一起,声浪之巨,连厚重的宫墙似乎都在微微震颤。这沸腾的民意,这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听在依旧站在紫宸殿窗后的慕容玦耳中,却再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噪音。那每一句“陛下圣明”,此刻都像是最辛辣的嘲讽;那每一声“大长公主千岁”,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战役的主动权,更是登基以来苦心经营、本就脆弱的帝王威望。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

而此刻,位于京城东南隅、毗邻风景秀丽的玉鸣湖的大长公主府,却仿佛是与外界沸腾隔绝的另一个世界。府邸占地广阔,却并不显奢华张扬,高墙深院,绿树掩映,透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沉静与肃穆。

秋日午后的阳光,已然西斜,带着暖意的金光透过雕花精致的窗棂,柔和地洒在临窗设置的一张紫檀木棋枰上。棋盘由整块和田青玉制成,光润非常,上面星罗密布,是一局已至中盘、杀机四伏的棋局。黑白双子,纠缠绞杀,局势错综复杂。

沈璃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颈边。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姿态看似慵懒,眼神却清明如秋水,静静落在棋盘之上。纤长白皙的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久久未曾落下,仿佛在权衡着棋盘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又仿佛神游天外,思索着更远大的棋局。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珠帘之外。贴身侍女莺歌的声音轻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殿下,宫中李大人前来宣旨,言陛下召您即刻入宫,共商北疆军务。还有……宫门外,聚集了上万百姓,联名上书,恳请陛下请您出山平叛,此刻欢声雷动。”

沈璃拈着棋子的手指,在空中微微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随即,她神色未动,连眉梢都没有挑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这般寻常的消息。目光重新落回棋盘,在那条看似气势汹汹、却被几颗散落黑子隐隐扼住要害的白棋大龙上停留片刻,然后,手腕轻转,稳稳地将指间那枚黑子,点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恰好能彻底切断白龙内外联络的“闲处”之上。

一子落定,棋盘上风云暗涌,攻守之势,隐约已变。

“知道了。”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更衣。备车。”

没有激动,没有忐忑,没有故作谦辞,也没有丝毫迫不及待。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这一切的发生,早在预料之中,或者说,本就是她静坐于此,耐心等待的结果。

蛰伏三年,深居简出,看似远离权力中心,但那遍布朝野的旧部门生,那军中未曾完全消散的余威,那民间口耳相传的传奇,都是她无形的资本。北疆的烽火,朝廷的败绩,年轻的皇帝面临的困局,沸腾的民意……这一切,终于交织成了最完美的契机,将她重新推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龙椅上的侄儿需要她这柄或许双刃的利剑来斩开危局,而她,又何尝不需要这个机会,重新握住那枚曾经号令天下兵马、沾染过无数鲜血与荣耀的——沉甸甸的帅印?

棋盘上的博弈,或许刚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真正的、关乎国运、权力与生死存亡的较量,此刻,才刚刚拉开帷幕。战场,在巍峨的宫墙之内,在遥远的北疆草原,更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马车早已备好,低调而坚固,拉车的马匹神骏异常。沈璃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些的沉香色云纹宫装,依旧素雅,只在领口袖边以银线绣着暗纹,长发挽成端庄的朝云近香髻,插上一支衔珠凤钗。当她步出府门,登上马车时,夕阳的余晖恰好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既遥远,又充满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内敛的锋芒。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公主府所在的宁静街巷,驶向那越来越喧嚣的街道,最终,汇入通往皇城主轴——朱雀大街的车流人海之中。车外是沸腾的民意、好奇张望的人群、以及各种复杂的目光;车内,却是一片沉静。沈璃闭目养神,只有微微颤动一下的眼睫,泄露了她内心深处,那并非全无波澜的思量。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朝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此刻却充满暗流与危机的皇城,坚定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