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万民书,请璃出(1/2)

黑水关前的风,裹挟着血腥与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残破的旌旗在焦土上无力地卷动,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焦糊和死亡特有的甜腥气味,吸进肺里,沉甸甸地压着心跳。

慕容长风的长枪拄在地上,深深插入被血浸透的泥土,勉强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身曾经光耀夺目的银色明光铠,此刻遍布刀砍斧劈的深痕,数支折断的箭羽嵌在甲叶缝隙中,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暗红的、近乎发黑的血,顺着甲叶边缘和护臂的接缝,一滴滴,砸进脚下焦黑的土地,洇开一小团湿痕,随即又被干燥的风吹成褐色的硬壳。他环顾四周,目力所及,尸横遍野,有叛军的,更多是穿着大衍制式铠甲的将士。跟随他杀透重围、退守到这处无名高地的亲卫,已不足百人,且人人带伤,缺胳膊断腿者不在少数,背靠着背,用残破的盾牌和卷刃的刀剑,勉强维持着一个稀疏的圆阵。而包围他们的,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叛军骑兵,沉默地勒马于高地之下,如同即将吞噬一切的狂涛怒海,而他们,便是海中随时会粉身碎骨的孤舟。

骨力没有立刻杀他。这个身材雄壮如熊罴、满脸虬髯的胡族首领,骑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战马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高地上最后的抵抗者。他脸上横肉抖动,咧开嘴,露出被马奶酒染得发黄的牙齿,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快意。

“慕容将军,勇武过人,名不虚传。”他操着生硬却足以让人听懂的官话,声音粗嘎如砂石摩擦,“单枪匹马,连挑我十七员勇士,硬是带着这点残兵,守了这土包三天三夜。是条汉子!可惜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慕容长风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兵器的士兵,又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繁华的京城,“你的朝廷,你那个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小儿,好像把你给忘了?说好的粮草呢?援军呢?嗯?”

慕容长风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唾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三日,整整三日!他带着残部据守这处唯一稍具地利的高地,击退了叛军不下十次冲锋,箭矢早已射尽,滚木礌石更是奢望,全凭血肉之躯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硬撑。他派出了不下二十批精干的斥候,试图突围求援,却没有一个回来。承诺中的粮草军械,更是杳无影踪。缺水缺粮,伤兵无药,士气在绝望中一点点流逝。他不是没想过趁夜突围,可骨力的骑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几次尝试都只留下更多尸体。

王克之!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翻滚,带着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咙。若非这老贼在后方拖延粮草,搪塞援军,他何至于孤军深入,又何至于陷入此等绝地!可此刻,他连骂出声的力气都快没了,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头如同火烧。

“拿下!”骨力似乎欣赏够了对手的狼狈与不屈,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活的!给咱们的皇帝小儿送份大礼过去!让他好好看看,他寄予厚望、亲手送上帅印的平北大将军,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也让京城里那些缩着脑袋的老爷们瞧瞧,跟咱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如狼似虎的叛军士兵嚎叫着涌上高地。最后的抵抗短暂而惨烈。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亲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身体,用牙齿,做着无望的反抗,最终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慕容长风挥动已经崩口的长枪,挑翻两人,第三把弯刀狠狠砍在他的肩甲上,巨力让他单膝跪地。冰冷的绳索套上脖颈,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更有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寒意刺骨。

在被粗暴地拖行下高地之前,慕容长风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那里,是京城的方向。陛下,臣……终究是辜负了您的信任。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不甘,随即,黑暗和疼痛便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几乎是慕容长风在高地被俘的同一时刻,一份关于黑水关战事的紧急军报,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迅捷与隐秘,被快马加鞭、绕过所有正常呈递渠道,直接送进了丞相王克之位于京城永宁坊的府邸后门。

书房内,烛火通明。王克之披着家常的松鹤延年纹绛紫袍子,就着明亮的烛光,仔细阅读着那份字迹略显潦草、却盖有特殊印鉴的密报。密报详细描述了慕容长风如何“不听副将劝阻,贪功冒进,在后续粮草未至、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强行对黑水关发动总攻”,如何“中了叛军诱敌深入的圈套,在关前峡谷被叛军主力合围”,如何“苦战三日,最终力竭被俘”,以及“其所率先锋精锐,近乎全军覆没”。

看完,王克之并未立刻说话。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慢慢捻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昏黄的眼珠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幽深难测的光,如同古井深处的寒潭。良久,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辨不出是惋惜,还是满意。

他起身,走到另一张书案前。那里早已铺开一份笔墨未干的正式奏章草稿,格式规整,用语“得体”。王克之提起那支御赐的紫毫笔,在“慕容长风轻敌躁进,致有黑水关之败”之后,添上了“粮秣转运途中屡遭流民匪患滋扰,延误甚久,亦为败因之一。援军为叛军疑兵所阻,未能及时抵达”,最后,笔锋略微沉重地写下“臣,督运粮草不力,调度援军迟缓,实有失察渎职之罪,惶恐待参。”

墨迹渐干。王克之吹了吹纸张,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嘱咐几句。管家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加工”过的奏报放入一个普通的公文袋中,转身消失在夜色里。而那份原始密报,则被王克之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作一小团跳跃的火焰,最终成为案几上的一撮灰烬。

次日,常朝。

紫宸殿内气氛本就因北疆战事不明而有些凝滞。当兵部尚书双手微颤,将那份来自丞相府“转呈”的紧急军报高举过顶,以“惶恐万分”的姿态呈递到御前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陛下……北疆,北疆急报……”兵部尚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慕容玦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强自镇定,示意内侍将奏报取来。展开,目光急急扫过那些熟悉的、却又冰冷无比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睛,刺入他的脑海。

“败了?长风……被俘了?!”慕容玦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动作太急,眼前骤然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幸亏他及时伸手死死扶住了沉重的紫檀木龙案边缘,才没有当场失态跌倒。他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不敢置信地瞪着跪伏在地的兵部尚书,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五万大军呢?!赵虎将军的援军呢?!朕三令五申的粮草呢?!说话!”

兵部尚书以头抢地,“咚咚”作响,不敢抬头:“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奏报上言……慕容将军他……他急功近利,不听麾下将领劝阻,在后续粮草未至、援军未集的情况下,便……便悍然发动强攻,结果中了叛军埋伏,在关前峡谷被……被重重围困……苦战三日,最终……最终力竭被擒……赵虎将军的援军,在百里外被叛军派出的一支精锐偏师死死拖住,无法……无法及时抵达战场……粮草……粮草转运途中,流民匪患四起,屡屡滋扰劫夺,押运官员无能,致使……致使延误日久……”

“胡说八道!满口胡言!”慕容玦再也按捺不住,抓起那份奏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金砖地面上,纸张“哗啦”一声散开,“长风出发前,朕是如何千叮万嘱!他一向沉稳有度,岂是那等鲁莽无谋的匹夫!粮草遭流民哄抢?何等荒谬!光天化日,朝廷转运大军粮秣,何等戒备,何等威势,区区流民,如何敢近前滋扰,又如何能屡屡得手,延误日久?!王丞相!”他猛地转头,血红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文官队列首位,那个自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般的紫袍老者,“粮草事宜,由你全权督办!你给朕解释清楚!这‘流民匪患’,这‘延误日久’,究竟是怎么回事?!”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王克之身上。

王克之不慌不忙,甚至步伐都未曾凌乱一分,缓缓出列,走到御阶之下,深深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平稳得不起一丝波澜:“陛下息怒,老臣惶恐。陛下所责甚是。粮草转运,路途迢迢,所经州县,近年的确颇不太平,流民失所,小股匪盗时有出没。老臣虽再三严令地方官员加强护送,确保畅通,奈何……奈何地方官员或有懈怠,或能力不济,致使粮队屡遭滋扰,行进迟缓,此乃老臣失察,调度无方,用人不当之过也。”他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陛下,老臣深知此战关系国运,粮草乃大军命脉,如今却……却因老臣之过,致使前线将士缺粮苦战,慕容将军身陷囹圄,老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治罪,以儆效尤,以慰前线将士之心!”说罢,竟撩起紫袍前襟,便要跪下请罪。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主要责任推给了“不太平”的时局、“懈怠无能”的地方官,自己只担了一个看似严重、实则空泛的“失察”和“调度无方”,甚至还主动请罪,姿态做得十足。

“治罪?治你的罪,能让长风回来吗?!能让那五万将士死而复生吗?!能让黑水关重回朕手吗?!”慕容玦胸膛急剧起伏,强烈的愤怒、被欺瞒的痛楚,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着啃噬他的心脏。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王克之言语中的推诿,朝堂上许多重臣那闪烁不定、或冷漠或故作沉痛的眼神,此刻都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越来越无法回避的冰冷事实——朝中有人,不希望慕容长风打赢这一仗,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北疆是否糜烂,他们在乎的,或许是别的,或许是这个皇位本身!

“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辩解。”王克之依旧保持着请罪的姿势,语气却一转,“然,当下燃眉之急,乃是北疆危局。黑水关彻底落入叛贼骨力之手,此贼挟大胜之威,正大肆招降纳叛,裹挟草原诸部,其势愈演愈烈。云中郡连连告急,北疆门户已然洞开。叛军骑兵来去如风,若其不顾一切长驱直入,旬日之间,兵锋便可直指京畿!陛下,当务之急,是速定退敌安邦之策啊!至于老臣之罪,待危机过后,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退敌之策?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却连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多少。慕容长风的惨败,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不仅浇灭了朝堂上本就微弱的主战火星,更让那些原本就心存怯意、各怀鬼胎的武将们,将头埋得更低。连陛下寄予厚望、素有勇略的宗室骁将慕容长风都落得如此下场,谁还敢、谁还愿去触这个霉头?打赢了,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打输了,慕容长风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更何况背后可能还有冷箭。

求和、安抚、暂避锋芒、从长计议……诸如此类的论调,再次从各个角落响起,这一次,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恳切”,理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充分”——要保存朝廷最后的有生力量,要避免更大的、无法挽回的损失,要暂且稳住叛军,赢得喘息和调集资源的时间……

慕容玦僵硬地坐回冰冷的龙椅,手指死死抠着扶手两侧狰狞的龙首,指尖发白。他居高临下,看着丹墀之下那一张张或写满惶恐、或故作镇定、或漠不关心、或眼底藏着难以言说盘算的面孔。那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威的龙椅,此刻却仿佛成了禁锢他的寒冰囚笼,四面八方涌来的不是山呼万岁,而是无形的、充满压力与背叛的墙壁,挤压得他几乎要窒息。先帝呕心沥血、征战半生才打下的一统江山,交付到他手中才不过半年光景,难道……难道就要在他手里,被迫向一伙叛逆低头,行那割地赔款、屈辱求和的苟且之事?

“此事……事关重大,牵涉甚广。”慕容玦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挣扎,“容朕……再思量,再与诸位爱卿详议。”他需要时间,哪怕一点点喘息的时间,来消化这晴天霹雳,来厘清这混乱的朝局,来抓住哪怕一根脆弱的稻草。

然而,汹涌的民意,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

几乎就在这场压抑、失败且暗流汹涌的朝会结束不到两个时辰,那份早已在暗中酝酿、串联已久的“万民书”,便如同地底奔涌已久的熔岩,找到了最薄弱的突破口,轰然喷发,以最直接、最炽烈、最不容忽视的方式,冲击到了帝国权力中枢最庄严的大门之前!

起初,只是三五个身着粗布衣衫、面容愁苦的老者,在宫门外宽阔的御道旁跪下,颤抖的双手高举着一卷看上去颇为粗糙的麻布,上面用木炭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守门的金甲禁军皱了皱眉,按例上前驱赶呵斥。老者们并不反抗,只是默默跪行后退几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却固执地重复着。

但很快,事情开始失控。仿佛早有约定一般,从各个街巷、坊市,涌出更多的人。挑着空担的货郎放下了扁担,绸缎庄的掌柜合上了店门,茶楼酒肆的伙计解下了围裙,甚至一些穿着八九品浅青、绿色官服的低阶官员,也面色肃然地走出衙署,默默汇入人流。他们彼此之间大多并不相识,来自京城不同的角落,从事着不同的营生,拥有着不同的身份,但此刻,他们脸上却有着相似的神情——忧虑、急切,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他们手中,或举着布帛,或捧着纸张,甚至有人直接以血书于衣襟之上,内容大同小异,最终都指向那个沉寂已久、却在民间依旧如雷贯耳的名字。

人群越聚越多,如同滚雪球,从数十到数百,再到上千。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在宫门前的广场上,起初杂乱的私语和恳求声,渐渐汇聚、整齐,最终化作清晰可辨、越来越响亮的声浪:

“北疆烽火急!胡骑踏山河!恳请陛下,速请大长公主出山,平叛安民!”

“沈帅!唯有沈帅可退胡虏!可保家园!”

“请长公主挂帅!救救北疆百姓!救救大衍江山!”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持续不断地拍打着朱红宫墙、巍峨门楼,也穿透重重殿宇,隐隐约约,却又无比顽固地,钻进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敲打着年轻帝王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慕容玦没有离开紫宸殿。他独自站在紧闭的雕花长窗前,面色铁青,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宫门方向。虽然看不到具体情形,但那鼎沸的人声,那隐约传来的、整齐划一的呼喊,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耳膜上,刺在他的心尖上。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人脸上殷切到近乎逼迫的表情,能感受到那股汇聚起来的、名为“民意”的庞大力量,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方式,冲击着他身为帝王的权威。

沈璃!又是沈璃!这个名字,就像一道无法摆脱的阴影,从他登基之初便笼罩着他。他用了三年时间,小心翼翼地淡化她在朝堂的影响,抹去她在军中的痕迹,试图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不容挑战的威权。可如今,北疆一场败仗,便将他所有的努力击得粉碎!那个他刻意想要遗忘和压制的皇姑,就这样被这些“草民”,以最原始、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重新推到了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央,推到了与他这个皇帝直接对立的风口浪尖!

“他们……他们这是要逼宫!是要逼朕!”极致的愤怒、屈辱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冲撞、爆炸,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目光扫过御案,最终定格在那方他一直钟爱有加、时常摩挲把玩的紫玉螭龙砚上。那是父皇对他“沉静堪任”的期许,是他勤勉政务的见证,此刻,却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砰——哗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