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虎符复,兵权握(2/2)
她握住了它。
熟悉的形状,完全契合掌心的弧度;熟悉的重量,让手臂肌肉瞬间回忆起曾经长久负担它的感觉;甚至连那机括锁扣处因常年使用而留下的、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属于过往峥嵘岁月的熟稔。一股庞大而清晰的力量感,伴随着同样庞大而清晰的危险预警与如山责任,如同决堤的洪流,从紧密相贴的掌心汹涌注入,瞬间贯穿四肢百骸,激荡着每一条神经,冲刷着每一个细胞。她几乎能听到,血脉深处某种沉睡已久的、属于“统帅”的东西,在低低地咆哮,在缓缓苏醒,在渴望征伐与鲜血的浇灌。
她知道,从指尖触及它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一旦真正握住,想再如三年前那般,轻易地、体面地、毫无挂碍地放下,恐怕……难如登天。这不是请柬,是战书;不是荣耀,是烙印;不是权柄,是命运。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了手中那枚仿佛在吸收光线的玄铁虎符,平静地、直接地,看向了御阶之上,那高高在上的、年轻的帝王。
慕容玦也在看着她,或者说,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那只握着虎符的、稳定无比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却又强行用帝王的威仪这张面具覆盖住,显得僵硬而怪异。在那双尚且年轻、还未被权谋完全侵蚀透彻的眼睛里,沈璃清晰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预料之中的一切情绪:首先是一抹无法掩饰的、如释重负般的松懈——终于,这烫手得足以将他焚毁的山芋,被递出去了;北疆那糜烂得令人绝望的危局,似乎因为这只手的接过,而骤然出现了一线转圜的微光;压在他肩头那几乎将他脊梁压断的千钧重担,仿佛瞬间被移走了一大半,让他得以在溺水的边缘,勉强吸进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但是,紧接着,在那抹轻松之下,迅速翻涌而上的,是更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忌惮、阴郁,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屈辱与愤怒!兵权!帝国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双刃剑,他登基以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一直试图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并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从沈氏旧部的影响中剥离、消化、替换的核心权柄,如今,竟在北疆的烽火与宫门外的呐喊声中,以这样一种近乎被“逼宫”的方式,被迫亲手送还到了他最警惕、最忌惮的人手中!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权柄移交,这更是对他登基以来所有努力的一次公开否定,是对他帝王权威与掌控力的一次赤裸裸的削弱与羞辱!他看着她稳稳握住虎符的姿态,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统帅的沉稳与凛然气势,让他心中那根名为“猜忌”与“不安”的弦,绷紧到了极致,疯狂地铮铮作响,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尖锐的警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无声地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就在那视线交汇的刹那,仿佛有看不见的雷霆在两人之间的虚空炸响,有无形的电流在激烈碰撞,激荡起的不是火花,而是更深沉的寒意与更复杂的算计。整个紫宸殿,在这瞬间,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无声的战场。
沈璃握着虎符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分,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恢复成那种举重若轻的稳定姿态。她站起身,双手将那枚玄铁虎符稳稳捧在胸前,向着慕容玦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坚定、沉稳,再无丝毫之前的犹疑、谦逊或推诿,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臣,沈璃,领旨谢恩。必竭尽肱骨之力,效死命于疆场,运筹帷幄,平定北疆叛乱,以报陛下今日之信任,以安天下亿万之黎民。”
这不是客套,不是虚言。这是承诺,是誓言,是接过这千钧重担、踏上这条布满荆棘与未知险途的正式宣告。
慕容玦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吞咽下心头翻涌的种种不适与那股强烈的、想要反悔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庄重、充满期许,甚至带着一丝恰当的、属于晚辈对长辈的依赖与托付:“朕,信重皇姑。北疆之事,朝廷之望,天下安危,社稷存续,自此尽托于皇姑之手。望皇姑善保贵体,运筹决胜,早日克竟全功,凯旋还朝。届时,朕当亲率文武百官,迎于郊外十里长亭,论功行赏,举国同庆,与皇姑共贺太平盛世之重现!”
“谢陛下。”沈璃再次行礼,仪态无可挑剔。然后,她稳稳地转身,面向丹墀之下那黑压压一片、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手中那枚玄铁虎符,在殿内烛火与窗外斜阳的共同映照下,流转着一种沉黯内敛、却又无比醒目的奇异光泽,仿佛一个微型的黑洞,吸引着所有的目光与心神。她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方才还在她与皇帝之间目光交锋时心思浮动、各怀鬼胎的群臣,此刻绝大多数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直视,或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或目光游移,看向殿柱或地板;即便是之前表现得最为沉稳、甚至隐隐主导朝议风向的丞相王克之,那总是半开半阖、仿佛昏昏欲睡的老眼,此刻也几不可察地耷拉了一瞬,长长的白色寿眉下,眸光幽深难测。
沈璃开口,声音并不刻意高昂,却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威严,清晰地传入大殿每一个角落,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叛军猖獗,践踏国土,屠戮百姓,国事已到危急存亡之秋。陛下既以北疆安危、天下重任相托,本宫自当戮力前行,死不旋踵。”她顿了顿,目光如同经过冰水淬炼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尤其在几位此前在粮草转运、援军调度等事宜上语焉不详、推诿责任的官员脸上,刻意多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目光让那几人后背瞬间渗出冷汗,“然,平叛安邦,绝非一人一身之力可为。需朝廷上下,文武同心,内外协力,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方能聚沙成塔,众志成城,摧破顽敌。自即日起,凡涉及北疆军务之一切事宜,包括但不限于兵马调遣、粮秣转运、军械补给、情报刺探、人员任免、赏功罚过等,皆列为朝廷第一等要务,各有关衙门、各级官员,必须优先处置,全力保障,不得以任何理由——无论是惯例、程序、还是所谓的困难——拖延、推诿、敷衍塞责!”
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字字如铁钉砸下:“若有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甚或暗中掣肘、贻误军机者……”她的目光再次如冷电般掠过那几人,以及他们身后一些神色不属的官员,“无论其品阶高低,出身门第,是否勋贵,有无靠山,本宫持此陛下亲赐之‘北疆玄武虎符’,有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必以最严之军法,立斩不赦,以正视听,以肃纲纪,以儆效尤!届时,莫怪本宫……剑下无情!”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砺,带着战场鲜血的铁锈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意志,瞬间冲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因权力交接、局势微妙而产生的窃窃私语与暧昧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如严冬、肃杀如战场的森然寒意!这不是商议,不是讨论,这是命令,是来自最高统帅的意志宣示,是刀锋即将出鞘的明确警告!
王克之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终于出列,走到殿中,向着沈璃的方向,深深躬身,声音苍老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大长公主殿下英明果决,老臣等……感佩万分。值此国难之际,正需殿下这般雷霆手段,方能整肃朝纲,提振士气。老臣等自当谨遵殿下钧令,督促所属衙门及官员,全力配合北疆平叛事宜,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延误,必使政令畅通,保障无虞。”话虽如此,那平稳语调下潜藏的微妙与距离感,那“感佩万分”背后可能的冷眼旁观,却难以尽数遮掩。他代表的是整个文官体系,此刻的表态,更像是一种在强势压力下的、暂时性的、表面的屈服与承诺。
沈璃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并未立刻接话,也未表现出任何满意或不满,只是淡淡道:“有劳王丞相费心。具体协调事宜,各部章程,粮秣军械筹措数目、路线、时限,以及北疆现有兵力、将领情况的详细册簿,稍后还需与丞相及兵部、户部、工部诸位大人,于偏殿详细议定,务求周全,不留疏漏。”她的话,再次将权责明确细化,不容模糊。
随即,她重新转向御座上的慕容玦,语气恢复恭谨,却带着不容拖延的紧迫感:“陛下,军情紧急,瞬息万变,叛军铁骑已破临峣关,威胁京畿,实不容再有片刻耽延。臣请旨,即刻前往兵部衙门,召见目前在京的相关北疆将领、熟知边情的官吏,以及兵部职方可主管,详细了解最新敌情动态、我军现存兵力部署与士气状况,并当场商议、拟定初步的进军方略与应对之策。时间,便是胜利,便是将士的性命,便是城池的存亡。”
慕容玦能说什么?他还能阻拦吗?在虎符已授、众目睽睽、北疆告急的此刻,他所有的犹豫、猜忌、不甘,都只能死死压在心底,化作面上毫无波澜的点头:“准奏。一切……但凭皇姑安排。朕,静候佳音。”
沈璃不再多留,也不再去看百官神情,再次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手持那枚沉甸甸的玄铁虎符,转身,步履沉稳均匀,不疾不徐地,朝着殿外走去。那枚虎符在她手中,仿佛与她修长的身形、沉稳的气度完全融为一体,成为她威严气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敲击在金砖地面上,也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所过之处,官员们纷纷躬身,向两旁避让,如同潮水被磐石分开,无人敢直视其锋芒,更无人敢挡其道路。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重新关闭的殿门之后,那弥漫在紫宸殿内、几乎让人窒息的强大压迫感,似乎才随着她脚步声的远去,稍稍散去些许。许多官员不约而同地、隐秘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内里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慕容玦独自一人,依旧僵硬地坐在那高高在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宝座之上,望着那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痕迹的殿门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的袍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浓重的孤寂与疲惫。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乏力,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还有一丝更深的、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脏的冰冷寒意。虎符,交出去了,北疆那迫在眉睫的危机,或许暂时找到了一个有能力、有威望去应对的人,但一种更大的、关于帝国未来权柄最终归属的深沉不安,以及对自己能否真正掌控这位强势皇姑的深深疑虑,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知道,从这枚“北疆玄武虎符”离开他掌心、落入沈璃手中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未来的命运,都已经悄然脱离了他原本设想、并努力维持的轨道,驶向了一片迷雾重重、暗礁遍布的未知海域。
而步出紫宸殿的沈璃,并未直接出宫。秋日午后已然偏西的阳光,失去了正午时的炽烈,变得温和而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洒在她沉香色的宫装和如玉的脸颊上。但这温暖,却丝毫驱不散自掌心那枚玄铁虎符传来的、沁入骨髓的冰凉,也化不开她此刻心中那沉甸甸、如同压着整个北疆的思量。
莺歌早已带着四名身着便装、却眼神锐利、身形精悍的公主府亲卫,在殿外汉白玉的栏杆旁静静等候。见到沈璃出来,尤其是目光触及她手中那枚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得沉黯威严、煞气隐隐的玄铁虎符时,莺歌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振奋光芒,那四名亲卫更是身躯微微一震,腰背下意识挺得更加笔直,眼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与期待。
“殿下!”莺歌快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紧紧锁着那枚虎符。她跟随沈璃多年,从少女时代直至权倾朝野,再至沉寂归府,太清楚这枚“北疆玄武虎符”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代表着无上的兵权,更代表着那个叱咤风云、令行禁止的“沈帅”时代,可能真的要回来了!
沈璃微微抬手,用眼神止住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更多话语。她停下脚步,就站在紫宸殿外宽阔的月台上,迎着微凉的秋风,低下头,再次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手中的兵符。阳光斜照,落在玄铁铸造的虎躯之上,那暗金色的流光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黝黑的底色下隐隐流动,蹲踞的猛虎姿态,充满了蓄势待发、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磅礴力量。那双以鸽血红宝石镶嵌的虎目,在光线下折射出幽幽的、冰冷而深邃的光芒,仿佛真的在“注视”着她,审视着她,也等待着她的命令。
力量,真实不虚的力量感,在掌心持续不断地涌动、奔腾,如同被唤醒的古老凶兽。但这力量伴随着的,是同样真实不虚的、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巨大责任,是前方北疆未知的烽火与叛军凶狠的铁骑,是身后朝堂之上无数或明或暗的冷箭与算计,更是龙椅上那位年轻皇帝日益加深、难以化解的猜忌与防备。
但她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回头。
蛰伏三年,远离喧嚣,看似闲云野鹤,弈棋品茶,但她心中的火焰从未真正熄灭。她等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重新握住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依照自己的意志与判断去廓清迷雾、涤荡污浊的机会。无论前方等待的是刀山火海,是九死一生,还是更复杂的政治漩涡与道德困境,既然历史与命运再次将这枚虎符放入了她的掌心,既然她选择了握住,那么,便只有义无反顾,向前,一直向前,直到达成目标,或者……彻底倒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宫阙巍峨的飞檐,投向那洞开的、象征着皇权出口的宫门之外,更投向遥远北方那被秋日晴空映衬得一片湛蓝、却又仿佛有无形硝烟与血火气息隐隐传来的天际线。
“去兵部。”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了宫苑的宁静,“传令下去,以平叛大将军府名义,令兵部即刻准备最详细的北疆山川地理图、敌军势力分布图、我军现存兵力布防图,以及近三个月所有关于北疆的军情塘报、将领考评记录,本宫要立刻查阅。”
“是!”莺歌凛然应命,随即又压低声音,“殿下,还有何吩咐?”
沈璃略一沉吟,声音更低,却更冷:“另外,持我名帖,以最快速度,动用最隐秘的渠道,传信给北疆的‘断刃’和‘灰隼’。”这两个代号,让莺歌的眼神骤然一凝,那是公主府沉寂三年也未曾完全切断的、埋在北疆最深处的两条暗线。“我要知道黑水关之败的所有细节,每一个疑点,每一处可能的阴谋,慕容长风被俘后的确切下落、关押地点、目前处境,以及叛军内部最新的动向、首领之间的关系。还有,”她眼中寒光一闪,“给我彻底查清楚,慕容长风出征前后,承诺的粮草转运途中,究竟是谁在作梗,每一道延误的命令出自谁手,经了谁的口,盖了谁的印。我要确凿的证据,不是猜测。”
“明白!属下立刻去办!”莺歌重重点头,神情肃穆。
沈璃不再多言,迈开脚步,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宫道,走向早已等候在指定位置的、她那辆外表并不起眼、内里却坚固舒适的马车。手中的玄铁虎符,随着她平稳的步伐,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晃动,隔着衣料,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冰冷坚硬的存在感。
它既是束缚行动的沉重枷锁,亦是斩开前路迷雾与荆棘的锋利刃锋。
棋盘已然重新摆开,散落各处的棋子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一拨回原位。她这个曾经被迫离场、如今又被形势与民意强推回棋盘边的棋手,在沉寂与观察了整整三年之后,终于要再次亲手落子了。而第一步,并非急着挥师北上,而是要在这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朝堂与边境局势中,凭借手中刚刚取回的权柄与昔年积累的底蕴,劈开一条属于她的、也是属于这个摇摇欲坠帝国的生路。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巍峨的宫门,将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充满了无尽纷争的宫阙甩在身后。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所有好奇、敬畏、复杂的目光。车厢内,沈璃背靠软垫,再次摊开手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那枚仿佛有生命般的玄铁虎符。窗外,京城繁华的街景与喧嚣的人声如流水般掠过,而她心中,已然开始飞速推演北疆的沙盘与朝堂的暗局。
风暴,已因她的复出而再次凝聚。而她,这一次,要成为执掌风暴方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