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犁庭功,叛首诛(1/2)
北风,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带着塞外草原冬月特有的、混杂着枯草碎屑、细小砂砾、牲畜膻气以及一种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凛冽气息,猛烈地掠过黑水关前那片广袤而沉寂的旷野。旷野之上,不久前那场决定帝国北疆命运的惨烈厮杀所遗留的痕迹,已被入冬后的几场新雪温柔而残酷地浅浅覆盖。然而,雪色之下,依然能隐约看出土地那不自然的暗红与凸凹起伏,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伤疤。风声凄厉,在这片空旷的死亡之地呜咽盘旋,仿佛无数不甘的灵魂在低声啜泣,又似为新生力量的崛起而奏响的、苍凉的前奏。
巍峨的黑水关,这座帝国北疆曾经沦陷又失而复得的雄关,沉默地矗立在寒风之中。关墙上,累累的箭痕、破损崩裂的垛口、被火油与投石灼烧出的焦黑印记,仍在无声而固执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攻防战的残酷与激烈。但此刻,一切厮杀与呐喊都已平息,唯有关楼最高、最险峻的了望台顶端,一面巨大的旗帜正迎着初冬惨白无力的日光,在朔风中猎猎狂舞,仿佛一只要挣脱桎梏、直上九霄的玄色巨鹰!
旗帜是玄色为底,边缘以璀璨金线织就繁复的云雷纹,正中央,一个以浓墨重彩、饱蘸铁血书就的“沈”字,笔力遒劲如刀凿斧劈,杀气淋漓似要破旗而出!这个字,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一个符号,一个烙印在北疆诸胡灵魂深处长达十余年的恐惧象征,一个曾在三年前黯淡、如今却以更耀眼、更无可争议的方式,重新照亮这片血色土地的——战神之名!
沈璃,便站在这面象征着无上权威与赫赫战功的大纛之下。
她身着一套修长合体的亮银明光铠,甲叶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即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然流转着冷冽的寒芒,每一片甲叶都紧密扣合,勾勒出她挺拔而蕴含爆发力的身形。肩吞、护腕、裙甲等处,皆以玄铁镂刻着狻猊饕餮的暗纹,古朴而狰狞。一件宽大的玄色织金披风自肩后垂下,以赤金丝线在披风内衬绣着展翅的朱雀,此刻被凛冽的北风卷起,在她身后如怒涛般翻滚鼓荡,与那面“沈”字大旗交相呼应。她的右手,稳稳地按在腰间那柄先帝御赐、名为“破军”的长剑剑柄之上,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甲胄是冰冷的,金属的寒意透过内衬的软革,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但这冰冷,却与她此刻的目光如出一辙。她的脸大半被精致的护颊和盔檐的阴影所遮掩,只露出紧抿的、线条略显冷硬的唇,以及那双透过护颊间隙、望向关外苍茫雪原的眼眸。那眼眸深处,没有胜利者常有的狂喜与激动,也没有刻意装出的悲悯与感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沉淀在这平静之下、历经无数生死杀伐后磨砺出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洞察力。仿佛脚下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又被白雪覆盖的土地,眼前这由她一手导演并终结的战争结局,都不过是棋盘上一局已然了然的残局,激不起她心中太多额外的波澜。
在她身后,数步之遥,数名身着精悍牛皮札甲、外罩御寒羊皮袄的将领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般肃立。这些人,有面孔黝黑、饱经风霜的老边军,也有目光锐利、跃跃欲试的少壮军官,此刻无一例外,皆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生怕惊扰了前方那道仿佛与关楼、与朔风、与那面猎猎大旗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偶尔会抬起眼皮,用眼角余光,带着近乎虔诚的敬畏与难以抑制的激动,偷偷瞥一眼沈璃挺直如松、仿佛能撑起这片天地的背影。一个月前,他们或是待罪的败军之将,或是籍籍无名的底层军官,前途晦暗,生死难料;而此刻,他们却站在收复的雄关之巅,站在帝国最耀眼的新一代军神身后,参与清算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战果。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何不让他们心潮澎湃,敬畏交加?
关墙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夺关战斗(肃清最后负隅顽抗的叛军残部)的将士们,正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部件般高效运转着。他们分工明确,动作麻利,一部分人仔细地收敛着阵亡同袍的遗体,用白布小心包裹,神色肃穆;另一部分人则押解着垂头丧气、面如土色的俘虏,将他们分门别类,集中看管;还有人在清理战场,收集散落的兵甲器械,扑灭残余的火头。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与一个多月前慕容长风兵败时,那种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溃散逃命、任人宰割的混乱与绝望景象,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而这翻天覆地的改变,源头皆来自于关楼上那位银甲玄氅的统帅。
自她手持“北疆玄武虎符”与天子剑,离京北上,迄今已近一月。
这短短的一个月,没有大多数人想象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没有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战鼓号角,也没有连营百里、旌旗蔽日的壮观对峙,甚至没有发生一场双方投入数万主力、硬碰硬的正面决战。沈璃的行动,快得如同草原冬日最迅捷狡猾的银狐,每一次出击都悄无声息,却又精准致命得如同翱翔九天、目光如炬的鹰隼扑击,直指猎物最脆弱的咽喉。
她没有理会那些像苍蝇一样四处嗡嗡作响、劫掠村庄以壮声势、试图引诱她分兵的叛军游骑散勇;更没有在情报不明、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去强攻被叛军主力盘踞、经营数月、地形险要的几处老巢堡垒。她抵达北疆后,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便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整顿那些因慕容长风之败而残存下来、且士气低落到谷底、军心涣散的边军各部。
手段之酷烈,行动之迅疾,让所有幸存者与旁观者都倒吸一口凉气。她手持代表皇帝权威的天子剑与象征最高兵权的玄武虎符,以“贻误军机致主力败绩”、“临阵畏缩率先溃逃”、“推诿塞责动摇军心”等确凿或“确凿”的罪名,不由分说,当众斩了三名在慕容长风兵败过程中负有直接或间接责任、且背景不俗的中高级将领。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于中军辕门之上,暴晒三日,以儆效尤。浓烈的血腥味与死不瞑目的头颅,瞬间驱散了军中弥漫的颓废与侥幸。
与此同时,她破格擢升了七名在之前的惨败中,或能收拢残兵组织有效抵抗、阻滞叛军攻势,或能冒死传递关键情报、或虽职位卑微却表现出过人勇毅与忠诚的低级军官。其中,便包括此刻立于她身后的原黑水关副将周骁。赏,重如山;罚,厉如电。赏罚之分明果决,手段之刚猛酷烈,犹如一场凛冽的暴风雪,瞬间涤荡了北疆边军中的所有杂音、惰性与盘算,将恐惧与希望同时深深烙入每一个士卒心中。一支近乎涣散的败军,竟在短短旬日之内,被强行捏合、重塑出钢铁般的纪律与腾腾燃烧的求战欲望,迅速聚拢起一批真正敢战、愿战、并能战的骨干之士。
军队的骨架刚刚立起,她便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了外部的敌人。而她的目光,并非寻常将领那般只盯着敌军的人数、装备、阵型。她所依仗的,是那张即使在她沉寂归府的三年间,也从未真正失效、反而在隐秘处默默延伸扩张的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断刃”与“灰隼”。这两个代号,代表着深入草原腹地、渗透叛军高层、掌握草原各部动态的最犀利的眼睛与最灵敏的耳朵。无数真假难辨、琐碎纷杂的信息,如同冬季的雪花般从各个方向、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汇聚到她的案头,再经由她与少数几个绝对心腹的梳理、分析、印证,最终拼凑出一幅远比兵部那些滞后且失真的塘报更为清晰、更为残酷、也更为……充满机会的叛军内部图景。
她清晰地“看”到了叛军那看似庞然大物的躯体上,一道道因新旧势力仓促媾和、利益分配不均而留下的深刻裂隙;看到了那些被阿速干武力压服的骨力旧部心中隐藏的不甘与怨恨;更看到了几个势力颇大的草原部族,在所谓“北境大单于”的旗帜下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真实心态——他们既恐惧朝廷事后的血腥清算,又不满于阿速干的专横跋扈与在劫掠分成上的明显不公。
分化,瓦解,孤立,最后……一击致命。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策略,如今运用起来,更是炉火纯青,不着痕迹。
她没有向叛军发布任何一篇文采斐然、慷慨激昂的讨贼檄文,也没有派人去进行徒劳的劝降喊话。她只是通过“灰隼”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将几封封面普通、盖有她私人小印、语气平淡得如同问候家常、内容却字字机锋、暗藏玄机的信函,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那几个最为摇摆的部族首领手中。信中,只字未提“归降”、“招安”等敏感字眼,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条分缕析地为他们勾勒出两条道路:继续追随日渐焦躁、内部矛盾重重的阿速干,最终会面临怎样的结局——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部族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而“迷途知返”、“将功折罪”,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正确的选择,又能为部族换来怎样的生机与未来。信的末尾,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她沈璃用兵的原则,尤其是对于那种背信弃义、嗜杀成性、屠戮无辜百姓的势力,她以及她麾下的军队,向来持有何种态度。平静的文字下,是森然的杀意与不容置疑的强势。
与此同时,几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锐、完全由她亲自挑选并训练的轻骑兵,如同草原上最诡异的幽灵,开始在北疆广袤的土地上神出鬼没。他们行动如风,来去无踪,专挑阿速干麾下那几支最为猖狂、劫掠最甚、同时也与其他部族矛盾最深的别部下手。战斗干净利落,绝不留情。而有趣的是,每次战斗结束后,战场上总会“恰好”遗落下部分叛军劫掠来的金银财物、粮草牲畜,而这些“遗落”的地点,又总是微妙地靠近那几个摇摆部族的传统势力范围边缘。
赤裸裸的压力与难以抗拒的诱惑,如同冰与火交织,不断炙烤、侵蚀着那些本就心怀二意的部族首领的神经。很快,叛军内部流言四起,猜忌如同瘟疫般蔓延。阿速干并非庸才,他察觉到了内部的不稳,试图以更加强硬、甚至血腥的手段来整肃内部,统一号令。然而,在人心已然浮动的时刻,高压手段往往适得其反,非但没能凝聚人心,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进一步激化了本就存在的矛盾,使得那道道裂隙以更快的速度扩大、蔓延。
时机,就在这细微却致命的裂缝不断扩张中,悄然成熟,如同熟透的果实,等待着那只早已准备好的手去采摘。
七日前的那个深夜,月黑风高,星芒黯淡,正是最适合奇袭的时刻。沈璃亲率从各军精选出的八千精锐骑兵,一人配备双马,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仅携带五日份的压缩干粮、必备的弓箭刀枪与少量火油,如同暗夜中集体出击、沉默而高效的狼群,在数名对北疆地形了如指掌、甚至知道几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隐秘小径的向导引领下,以惊人的毅力与行军速度,悄然穿越了一条被当地牧民视为“死亡之路”、遍布嶙峋怪石与陡峭悬崖的险峻山道。当黎明前最黑暗、也最令人松懈的时刻来临,这支疲惫却眼神灼热的军队,如同神话中降临的天兵,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叛军核心主力——由阿速干亲自统领、驻扎在一处背山面河、自以为安稳无虞的河谷地带的两万骑兵大营的侧后方!
几乎就在沈璃军发起冲锋号角的同时,被她成功策反、许以重诺的那个较大部族,在阵前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反身将刀枪狠狠刺入了身旁“盟友”的脊背;而另一个收了“好处”、也看清了风向的部族,则“恰好”在叛军预定的、唯一的撤退路线上,“布置”下了一道坚固的临时防线。
战斗,在叛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最意想不到的地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没有漫长的对峙消耗,没有惨烈的阵地拉锯。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精心策划到极致的闪电突袭、快速分割、严密包围、彻底歼灭。沈璃用兵,向来以精准狠辣着称,尤其擅长在复杂的局势中,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条件——天时、地利、人心、甚至敌人的错误——来营造出局部绝对优势,以最小的己方代价,换取最大化的战果。银甲白马、手持“破军”剑的她,始终冲锋在战局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锋线之上,剑光所向,叛军那些自以为勇悍的将领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纷纷倒下。那面始终紧紧跟随着她的玄底“沈”字帅旗,则如同最炽烈的火炬,所到之处,朝廷官兵无不热血沸腾,士气如虹,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而叛军士卒,则是在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便觉肝胆俱裂,战意冰消——那个曾被阿速干在聚会上轻蔑地嗤笑为“女流之辈”、“垂垂老矣过气之人”的“女阎罗”,似乎比十多年前那个横扫北疆的“沈帅”更加可怕!她的用兵,不再仅仅是当年的铁血强攻、正面碾压,更添了鬼神莫测的诡谲奇谋与对人性弱点精准无比的拿捏操控,让人防不胜防,心生绝望。
阿速干在最为忠心的一批死士拼死护卫下,仅率残存数百骑,抛弃一切,狼狈不堪地向着他自以为安全的北方老巢方向突围。然而,当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冲出一片矮树林,以为逃出生天时,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伏击圈——一支以逸待劳、弓弩齐备的精锐骑兵,正静静地列阵于前方必经的隘口,冰冷的箭镞在微露的晨曦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困兽犹斗,这位曾自封“北境大单于”、不可一世的枭雄,最终被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射成了面目全非的刺猬。他的首级被斩下,以石灰仔细腌好,由快马分送北疆各处仍在犹豫或负隅顽抗的叛军据点。
树倒猢狲散。核心主力被一举歼灭,最高首领授首毙命,本就靠利益与暴力勉强粘合在一起的叛军联盟,瞬间土崩瓦解,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想象。残余势力或望风而降,或作鸟兽散,逃入茫茫草原深处。偌大的北疆危局,烽火连天、糜烂数月的叛乱,竟在沈璃抵达前线后的短短一月之内,以这种令人瞠目结舌、几乎不可思议的速度与效率,骤然平定!对比慕容长风当初耗费数月时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最终却落得个全军溃败、主帅被俘的惨淡结局,沈璃此番用兵,从整军、策反、奇袭到决战、肃清,每一步都堪称教科书般的经典操作,代价之微小,速度之迅捷,战果之辉煌彻底,足以让古往今来任何挑剔的兵家哑口无言,只能叹服。
“殿下,”身后,那个被破格提拔、面容沉毅、目光中带着压抑不住激动与更深敬畏的中年将领——原黑水关副将,现为沈璃中军副将的周骁,上前一步,拱手恭敬请示,声音因紧张和兴奋而略显紧绷,“降卒已初步清点完毕,剔除老弱妇孺,共计可战之兵一万三千余众。其中,骨力、阿速干嫡系死党约两千人,其余多为被裹挟的各部族兵丁。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一个月前,他还是个因主将兵败而待罪羁押、前途一片晦暗、甚至可能被推出去顶罪的败军之将;而此刻,他却已站在被鲜血反复浸染、如今终于光复的雄关之上,参与清算这场注定将震动朝野的辉煌战果。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沈璃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投向关外那片被新雪覆盖、看似纯净无瑕、实则不知埋藏着多少忠骨与叛魂的苍茫雪原。那里,埋葬着她十多年前初次领兵时的青涩与热血,埋葬着她鼎盛时期的无上荣光与权柄,也埋葬着她三年前不得不急流勇退时的那份无奈与沉寂。北风愈发猛烈,卷起关墙上的雪沫,扑打在她的面甲与披风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几缕未被头盔完全拢住的乌黑发丝从护颊旁逸出,在寒风中倔强地飘拂,掠过她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的脸颊。
胜利了。
干净,利落,近乎完美。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最雷霆万钧的手段,证明了她的能力,证明了“帝国离不开她的铁腕与谋略”。这份感觉,熟悉而又陌生。血液中因高速行军、激烈厮杀和最终大胜而沸腾的温度,尚未完全冷却,胸膛间仍残留着挥剑破敌、号令千军时的澎湃悸动。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也更冰冷的思绪,却已如同这关外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流,悄然漫过心头,将那胜利的余温一点点吞噬。
太快了,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不像是真实战场上血肉横飞、瞬息万变的博弈,而更像是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经过精心排练后、在特定舞台上完美呈现的大戏。她以碾压般的姿态,证明了她在军事上的“不可替代性”,用北疆叛军的累累尸骸、降卒的惶恐眼神、以及收复的千里疆土,为自己铸就了又一座远比三年前更加巍峨、更加耀眼的功勋之塔,将“沈璃”与“胜利”、“安定”牢牢捆绑在一起,深深烙入帝国上下、尤其是北疆军民的心中。
但,然后呢?
慕容玦那张年轻而极力维持镇定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深邃眼眸深处,那抹在如释重负之下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阴影般盘踞的深深忌惮与警惕,此刻无比清晰、甚至带着刺痛感地浮现在她眼前。还有紫宸殿上,丞相王克之那总是低垂着、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实则每一次开合都暗藏机锋的老眼;满朝文武那一道道交织着敬畏、羡慕、嫉妒、恐惧、算计等等难以言说情绪的复杂目光……
“功高震主”。这四个如同诅咒般的字眼,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她每一次取得辉煌胜利,都会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尖锐,更加危险。三年前,先帝尚在,她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尚且需要审时度势,主动上演一出“自愿”交出兵权、归府荣养的戏码,以看似体面的退让,换取沈氏一门的暂时平安与朝堂表面的平静和睦。三年后,新帝登基未久,根基未稳,朝局因北疆之败而暗流汹涌、矛盾凸显,她却以这种更耀眼、更无可指摘、更深入人心(尤其是军心民心)的方式,重新握住了比当年更重、更名正言顺的权柄(平叛大将军、玄武虎符),立下了比当年更显赫、更关乎国运的功劳。
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对于一个早已位极人臣、尊荣已极的大长公主,一个女子,军功卓着、威望崇高到如此地步,朝廷,或者说皇帝,该如何酬功?加封食邑户数?赏赐金山银海、奇珍异宝?这些世俗的富贵,对她沈璃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毫无意义。赐予更大的尊号?增加更繁琐的仪仗?那只会让她在朝堂之上、在天下人眼中更加扎眼,更加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与所有暗箭的目标,如同烈火烹油。那么,仿效旧例,再次主动交出兵权,退回公主府,继续过那看似闲适、实则被无数眼睛监视的“隐居”生活?且不说北疆初定,人心未附,叛军残余尚未清剿干净,各部族仍在观望,亟需她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统帅坐镇震慑,以防局势反复;单就她个人内心而言,刚刚被这场胜利重新点燃的、沉寂三年的斗志与雄心,那些尚未达成、甚至尚未完全清晰的、更深层次的目标与抱负,也绝不允许她再次像三年前那样,轻易放手这来之不易、失而复得的权柄与力量。
那么,摆在她面前的道路,似乎就只剩下史书上那一条被鲜血反复浸透的老路——猜忌日深,打压渐起,明枪暗箭,步步紧逼,直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不仅仅是冰冷的谚语,更是历史长河中无数功臣名将用生命书写的、血淋淋的教训与循环。她读过的史书,比很多人走过的路还长,那些字里行间的血腥气,她太熟悉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隔绝了关外刺目的雪光与苍茫的景象。掌心处,似乎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玄铁铸造的“北疆玄武虎符”冰冷、坚硬、沉甸甸的触感,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令人心悸的磅礴力量与随之而来、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这一次,历史的车轮还会沿着旧有的轨迹滚动吗?她还能像三年前那样,凭借“主动”的、体面的退让,来换取个人与家族的暂时平安吗?还是说,时移世易,局势已然大不相同,当年的退让或许被视为“识趣”,而今日若再退,恐怕非但不能平息猜忌,反而会被视为软弱可欺,让那悬在头顶的利刃,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力度,斩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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