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犁庭功,叛首诛(2/2)
“殿下?”周骁见她久未出声,身形凝立如雕塑,只有披风在风中狂舞,不由得心中忐忑,再次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
沈璃倏然睁开双眼。方才眼底深处所有翻腾汹涌的复杂情绪,已在瞬间沉淀下去,消失无踪,只剩下统帅在决策时刻应有的、绝对的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周骁以及他身后几位屏息以待的核心将领。
“降卒,分开看管,严加甄别,不得有误。”她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风声中依然字字入耳,“骨力、阿速干的死忠嫡系,双手沾满军民鲜血、罪大恶极者,单独囚禁于牢固营寨,严加看守,待日后押解回京,交由陛下圣裁,明正典刑,以告慰亡灵,震慑不臣。其余大多数被裹挟、胁迫入伍的部族兵丁及普通牧民,逐一登记姓名、部落、家庭情况,造册备案。发给基本路费与三日口粮,责令其即刻返回原籍牧地,不得滞留,更不得再聚众持械。传令各州县地方官府,对此类遣返人员严加管束,定期查验,若再有不法聚众、滋扰地方之举……”她语气微顿,目光陡然转厉,“无论首从,皆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同时,通告现已归顺或表示臣服的各部族首领:朝廷恩威浩荡,陛下仁德宽厚,对于真心悔过、助王师平定叛乱者,可既往不咎,甚至论功行赏;但若有谁阳奉阴违,心怀叵测,妄图再起波澜,那么,黑水关前叛军主力的下场,阿速干的首级,便是他们最好的前车之鉴!”
“末将领命!”周骁肃然躬身,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脑中。沈璃的处置,刚柔并济,条理清晰,既彰显了朝廷的威严与法度,又给出了生路,安抚了惶惶人心,更留下了后续管控的抓手,可谓面面俱到。他心中钦佩更甚。
顿了顿,周骁脸上露出一丝更为慎重、甚至有些微妙的神色,低声道:“殿下,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我军在彻底清扫战场、甄别俘虏时,于阿速干残部关押奴隶和重要人物的帐篷区深处,发现了……安王殿下,慕容将军。”
沈璃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凝缩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情况如何?”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周骁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回禀:“身上有多处创伤,有新有旧,失血颇多,身体极为虚弱,但经随军医官诊治,性命已然无虞,只需好生调养便可恢复。只是……”他略微迟疑,“被俘期间,似乎遭受了不少折辱与拷问,精神颇受打击,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沉默寡言。”
“带他过来。”沈璃简短吩咐,补充道,“小心些,莫要声张,暂时别让太多无关之人看见。”
“是!”
片刻之后,两名沈璃的亲卫,搀扶着一个几乎无法自行站稳的身影,慢慢踏着被冰雪覆盖的台阶,走上了寒风凛冽的关楼。那人身上裹着一件肮脏不堪、多处破损、散发着异味的旧皮袍,头发纠结成缕,沾满污垢,脸上也是黑一道灰一道,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在蓬乱的发丝间偶尔抬起,透出深深的茫然与枯槁。他的步履蹒跚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与当初那个在紫宸殿前慷慨激昂、主动请缨、英姿勃发、眼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火焰的年轻宗室骁将慕容长风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如同从云端跌入了最污秽的泥沼。
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被搀扶到沈璃面前数步之外,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被前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银甲玄氅的身影所散发出的无形气场触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映入他模糊视线的,是沈璃卓然而立的身影。银甲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玄色披风在她身后如战旗般飞扬,而她本人,则仿佛与脚下这座历经血火的雄关、与头顶那面猎猎作响的“沈”字大旗完全融为一体,成为这片天地间最稳固、最耀眼、也最令人无法直视的核心。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身上,无喜,无悲,无怜悯,也无轻视,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与虚弱的、深邃的洞察力。
慕容长风残破不堪的身体,在接触到这道目光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随即,他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眸深处,骤然涌起极为复杂、剧烈翻腾的情绪——有绝处逢生、恍如隔世的巨大恍惚与不敢置信;有身为宗室亲王、皇帝倚重的将领却兵败被俘、受尽折辱的刻骨铭心的羞耻与痛苦;有面对这位以天神般姿态降临、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实为救命恩人(尽管这拯救来得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由衷感激与卑微;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对眼前之人深不可测能力与威望的极致敬畏,以及对比自身惨败落魄而产生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吞噬掉的自惭形秽与无地自容。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开,似乎想说什么,想表达感谢,想陈述委屈,想辩解失败,但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古怪声响,一个完整的字音也吐不出来。最终,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地挣脱了两旁亲卫下意识的搀扶,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直,然而虚弱到极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这个简单的动作,一个剧烈的趔趄,他“噗通”一声,重重地单膝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积雪未融的关楼地砖上,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罪臣……慕容长风……参……参见大长公主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喉咙里摩擦而出,充满了痛苦的阻滞感,“谢……谢殿下……救命……之恩。罪臣……无能……丧师……辱国……累及陛下圣忧……社稷震动……罪该……万死……万死……”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泣不成声,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道道滑稽又凄凉的痕迹。
沈璃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跪伏在冰冷地面上、因极度虚弱与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瘦削不堪的背影。这位年轻的宗室亲王,皇帝的堂兄,身上不乏热血、勇武与建功立业的渴望,他所欠缺的,或许是足够的实战经验,或许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运气,但更欠缺的,恐怕是朝堂之上真正有力、无私的支持,是背后一个不被掣肘、不被算计、粮草军械能够及时供应的稳定环境。他的失败,固然有自身判断失误、指挥失当的因素,但又何尝不是朝中某些势力(比如王克之)乐于见到、甚至可能暗中推动的结果?自己此番以如此炫目的速度与战绩平定北疆,固然将自身的能力与威望推向了新的巅峰,但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是否也将这位皇帝曾经颇为倚重、寄予厚望的堂兄,彻底衬托得黯淡无光,甚至……可能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日后攻讦、构陷自己的一个现成借口与对比标杆?比如,为何同样面对北疆叛军,你沈璃就能一月定乾坤,而深受皇恩的慕容长风却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连自己都成了俘虏?是否当初就有人(甚至可能就是沈璃)不愿意看到慕容长风成功,暗中做了手脚?这种诛心的联想,在复杂的朝堂斗争中,随时可能成为射向她的一支毒箭。
功高,不仅会震动主上,也可能震伤同僚,震碎朝堂上某些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安王请起。”沈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她特有的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安抚力量,“你为国征战,深入险地,身陷囹圄,备受煎熬,何罪之有?战场之上,胜负本就难以预料,瞬息万变,又岂能全然归咎于一人?此番能于万军之中寻回你,使你脱离苦海,亦是陛下洪福齐天,祖宗庇佑,社稷之幸。你且放宽心,好生将养身体,恢复元气。待伤势稍愈,便随本宫一同启程还朝。陛下见到你平安归来,必定龙颜大悦,欣慰不已。”
她的话语,平静而有力,既给了慕容长风一个体面的台阶下,避免了他因过度羞愧而可能产生的极端情绪,也为他的败绩定下了一个相对积极的基调——他是力战不屈、不幸被俘的忠臣,而非畏敌怯战、导致全军覆没的败军之将。这一定性,对慕容长风个人而言至关重要。然而,沈璃心中亦十分清楚,这番定性能否被朝堂上下、尤其是皇帝慕容玦和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官员们所接受,仍是未知之数。慕容长风的失败是客观事实,自己为他开脱的言辞,在有些人眼中,或许反而会成为自己“结党营私”、“笼络宗室”的新证据。
慕容长风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沈璃平静话语中蕴含的力量所击中。他霍然抬起头,脸上泪痕与污渍交错,眼中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感激、羞愧与一种近乎重获新生般的光芒,嘴唇哆嗦着,望向沈璃:“殿下……我……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作更深的哽咽与一个重重的叩首。
沈璃不再多言,只微微挥了挥手,示意那两名亲卫再次上前,小心地将激动难抑、身体虚软的慕容长风搀扶起来,带下关楼,前往早已准备好的、相对安静温暖的营帐中休息诊治。看着他那即便被搀扶着也依旧显得蹒跚踉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瘦削背影消失在台阶转角,沈璃心中那层自胜利以来便一直存在的寒意,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慕容长风的意外生还与归来,对朝廷、对皇帝而言,固然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喜讯”,但对她沈璃而言,这“喜讯”也可能是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新石子,谁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又会否在湖底暗流的推动下,演变成意想不到的惊涛骇浪?
“周骁。”沈璃收回目光,声音转冷。
“末将在!”周骁立刻挺直腰背,肃然应道。
“以八百里加急最快速度,向京城陛下报捷。”沈璃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吩咐,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奏报之中,需详细陈述:安王慕容长风被俘期间,面对叛军威逼利诱,始终坚贞不屈,保持臣节,并曾数次冒死设法向外传递重要情报。更于我军发动总攻、叛军大乱之际,抓住时机,暗中联络、组织被俘将士奋起内应,从叛军内部制造混乱,有效配合了我军外部攻势,对最终剿灭顽敌、擒杀贼首阿速干,立下了不可忽视的功劳。至于此前黑水关前战败之责,”她略作停顿,目光幽深,“皆因叛军狡诈多端、示弱诱敌,加之当时粮草转运屡遭意外、接济不继,后续援军又为叛军偏师所阻、未能及时抵达战场等多重客观原因所致,实非安王殿下作战不力,更非其一人之过。陛下明察秋毫,自当体谅前线将士之艰辛与无奈。”
这是在极力保全慕容长风的政治生命与声誉,尽可能洗刷他战败的耻辱,将其塑造为一个逆境中仍不忘忠义、甚至有所建树的悲剧英雄。这不仅是出于对同僚(尽管是晚辈)的一点恻隐,更是沈璃在为自己考量——减少一个因强烈对比而产生的、潜在的“功高”隐患,避免自己过于耀眼的光芒,将慕容长风彻底灼伤乃至“烧死”,从而引来不必要的同情与非议。同时,再次明确点出“粮草不继”、“援军受阻”这两个关键点,也是在向朝廷、向皇帝暗示北疆之败背后可能存在的龌龊,为自己日后可能需要的行动埋下伏笔,划清责任边界。
“另外,”沈璃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大军在此稍作休整,详细清点所有战果、缴获,造册备案。同时,派出得力人手,配合地方官府,安抚遭受兵灾的百姓,发放救济,恢复秩序。五日之后,除留必要精锐兵马镇守黑水关等几处关键关隘要地,由你暂代北疆防务总责,务必确保防务稳固、地方安宁外,其余主力将士,随本宫班师回朝。本宫将亲押叛军贼首阿速干、骨力等首要头目之头颅,以及重要俘虏、象征性的缴获战利品,面圣复命,献俘阙下!”
“末将遵令!”周骁肃然应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班师回朝,献俘于天子与百官之前,接受万民夹道欢呼,这是每一个将领梦寐以求的至高荣耀!而他们,是跟随在大长公主沈璃身后,亲身参与并见证了这场传奇胜利的缔造者!这份荣耀,将伴随他们一生,成为家族后世子孙永恒的骄傲与谈资!
沈璃不再多言,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关外那一片被铅灰色低垂云层笼罩的、苍茫无垠的雪原。北风似乎更加凄厉急促,卷起关墙上、旷野中层层叠叠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沙暴,凶猛地拍打着厚重的关墙砖石,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呜咽声响。远处天际线,云层愈发厚重低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压抑的铅灰色,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新的、更为猛烈的暴风雪。
胜利的凯歌已然在这北疆的朔风与雪原之上高亢奏响,鲜血与烽烟暂时被白雪掩埋。但沈璃的心中,那场更加隐秘、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万分的战役的序曲,却正在无声而激烈地盘旋、回荡。那场战役的战场,不在朔风凛冽、可以真刀真枪拼杀的边关塞外,而在那繁华似锦、笙歌曼舞却又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帝国心脏——京城;在那至高无上、金光璀璨却又冰冷孤寂的金銮宝殿之上;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袍之下、道貌岸然的面孔之后,人心最幽暗难测、欲望最扭曲滋长的角落。
她用一场干净利落、近乎完美的军事胜利,以铁一般的事实,再次向全天下证明了帝国在危难时刻“离不开”她的铁腕、谋略与无可替代的统帅能力。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新课题是:她需要去面对一个可能正因为她的这种“不可或缺”与“功高盖世”,而对她的存在怀有更加复杂、更加微妙、甚至更加警惕与不安情绪的帝国,以及那位坐在龙椅之上、年轻而心思深沉的君王。
功高难赏,尾大不掉,自古皆然,是困扰无数英主与功臣的无解难题。这一次,历史的循环会再次冷酷地重演吗?会将她再次推向那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熟悉结局吗?还是说,三年的沉寂与观察,此番重掌权柄的经历,已经让她有了不同的体悟、不同的选择,以及……不同的、足以打破这宿命循环的棋路与谋划?
掌心之下,那枚贴身存放的玄铁“北疆玄武虎符”,隔着冰冷的甲胄与内衬的衣物,似乎又在隐隐发烫,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提醒着她那不容回避、已然握在手中的磅礴力量,以及随之而来、如影随形的、沉重的责任与莫测的宿命。
她无声地握紧了拳,冰凉的金属护手包裹着手指,指甲却依旧能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清晰而细微的刺痛感,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
该回去了。
回到那座承载着无尽荣耀与权谋的城池,去接受那或许并非全然是鲜花、赞誉与真诚欢呼的“荣光”;去面对那必然随着她这场大胜而归,变得更加汹涌澎湃、暗礁密布的政海暗流与朝堂猜忌。北疆实物上的风雪或许可以暂时平息,但人心之中、权欲之间那场更为酷烈的风雪,或许……才刚刚开始掀起第一片冰凌。
五日后,一切准备就绪。旌旗如林,迎风招展,甲胄鲜明,刀枪如雪,得胜凯旋的军队如同一条闪耀着金属寒光的钢铁洪流,浩浩荡荡,自黑水关南门迤逦而出。队伍最前方,沈璃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亮银铠甲,外罩玄色织金披风,骑跨在那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御赐战马“照夜白”之上,腰佩“破军”剑,身姿挺拔如松。她的神色平静依旧,无喜无怒,唯有那双凝视着南方漫长官道尽头、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与云雾的眼眸深处,闪烁着无人能够真正读懂、复杂难言却又锐利如初的深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