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帝密诏,藩王动(1/2)
当北疆的秋风一日凛冽过一日,如同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将黑水关外广袤无垠的原野彻底染成一片萧瑟的枯黄与冷硬的铁灰色时,千里之外,那座被重重宫阙与繁华街市包裹的帝国心脏——京城,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双重景象。表面之上,达官显贵们的宴饮依旧夜夜笙歌,文人墨客的诗会依旧风雅不绝,六部衙门的文书往来依旧遵循着古老的章程,仿佛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太平年岁的慵懒与秩序之中。然而,在这层华丽而脆弱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暗河却已波涛汹涌,水位不断攀升,冲击着堤岸,发出只有极少数身处漩涡中心之人才能清晰听见的、令人心悸的闷响,已然逼近一个危险而微妙的临界点。
端坐于紫宸殿那至高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慕容玦,身上那袭绣着十二章纹、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明黄龙袍,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重量与光辉,只余下冰冷与束缚。他感受不到丝毫掌控万里江山、号令亿兆臣民的从容与睥睨,取而代之的,是从四面八方无形挤压而来的沉重压力,如同身处深海,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那越来越强的水压。而这无边压力中,最为沉坠、最为锋利、也最让他夜不能寐的,无疑是来自帝国北方、那道日益清晰、日益厚重的阴影——他的姑姑,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沈璃。
御书房的雕花长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深秋的寒意,却隔绝不了帝王心头的冰霜。室内,数十盏宫灯与烛台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昂贵龙涎香的气息静静弥漫,却丝毫驱不散慕容玦眉宇间日益积聚、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阴霾与焦灼。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奏疏文牍堆积如山,依照轻重缓急与隐秘程度分门别类。而在那最显眼却又最隐秘的一角,总是静静躺着数份或新或旧、格式不一、却无一例外关乎北疆的密报与线文。
那里有被以“年高德劭、宜加荣养”为名调回京城的成国公徐辉,在离任前最后一份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观察汇报,字里行间透着对北疆“自成体系”的隐忧;有其他几任皇帝派出的“观风使”、“宣慰使”送回的公文中,那些看似客观描述北疆防务巩固、民生渐复的语句之下,难以掩饰的对当地“只知沈帅令,鲜闻朝廷诏”现象的点滴记录;有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联名呈递的、措辞谨慎却难掩忧虑的奏章,提及拨付北疆的巨额钱粮物资,其具体流向与核销账目日益“模糊难稽”,请求皇帝予以关注;有吏部官员私下的陈情,哀叹对北疆各级官员的考核、升黜之权,几乎已被“平叛大将军府”完全架空,朝廷任命沦为形式。
更有甚者,是那些通过只有皇帝本人才掌握的、最为隐秘渠道送入宫中的线报。这些纸张或许粗糙,字迹或许潦草,甚至带着边关的风沙与传递者的汗渍,但其上书写的内容,却每每让慕容玦阅后脊背生寒。诸如“北疆各军操演,口号中‘为沈帅效死’之声,远盖‘为陛下尽忠’”;“黑水关附近村落,有乡老集资为沈璃立生祠,香火不断,祷词皆求‘沈帅保佑’而非‘皇恩浩荡’”;“沈璃近月频繁调整麾下将领,原慕容长风旧部几被清洗殆尽,要害职位悉数由其旧日部属或新近提拔之‘沈氏门生’把持,名单附后”……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慕容玦的眼眸,刺入他的脑海,最终化作一块块冰冷而沉重的砖石,在他心头无声地垒砌,筑起一道日益高耸、日益坚固的、名为“猜忌”、“恐惧”与“被背叛感”的森然高墙。
最初那份因沈璃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平定北疆叛乱而生的由衷感激、依赖与庆幸,早就在这持续不断、日益确凿的“坏消息”冲刷下,褪去了所有温暖的色彩,扭曲、变形,最终凝结成一根尖锐、冰冷、日夜刺痛他神经的骨刺。他再也无法用“善后需时”、“顾全大局”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正在他姑姑那双看似纤弱实则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中,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心惊肉跳的速度与效率,发生着本质的蜕变。它正在从一个需要朝廷输血、由朝廷任免官员、听命于中枢的边疆防区,演变成一个拥有独立且强大的防御体系、日渐自给自足的财政来源、完全由沈璃个人意志决定的人事安排、乃至开始孕育独特民心向背的庞然实体。这个实体,虽然名义上仍然悬挂着大衍的旗帜,向京城的方向称臣纳贡,但其内在的血管中奔流的血液,其心脏跳动的韵律,其骨骼支撑的架构,都已然清晰无误地表明:其内核,姓“沈”的烙印,正越来越深,越来越灼热,甚至开始隐隐压过那原本至高无上的“慕容”姓氏。
“不能再等了。”慕容玦猛地将面前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普通奏章推开,那份奏章轻飘飘地滑落案角,与厚重的地毯接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他的声音在灯火通明却空旷得有些寂寥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冰冷与决绝,甚至在四壁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孤寒。“温水煮蛙?哼,煮到最后,蛙未必死,水却已沸反盈天,持釜者恐先被灼伤,甚至……掀翻在地!”
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打破眼下这看似平静、实则日益倾斜、对他越来越不利的局面。坐以待毙,等待沈璃“自动”交出兵权、返回京城?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直接下旨强召,甚至调集大军北上威逼?风险太高,变数太大,一旦激化矛盾,引发北疆边军反弹,甚至酿成内战,那他慕容玦必将成为慕容氏的千古罪人,帝国也可能因此分崩离析。他不能冒这个险,至少不能以这种赤裸裸的方式。
他需要更迂回、更隐蔽、如同围棋中“小飞”、“拆边”般不直接冲突,却同样能有效限制对手、巩固自身、甚至埋下未来杀招的手段。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悬挂于御书房一侧墙壁上的巨幅帝国舆图上反复巡弋,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两个关键的地域与名字上:帝国西北,与北疆西部接壤的西平郡,以及其统治者——西平王慕容骏;还有,他心中那盘早已开始布局、如今需要加速推进的,对朝堂进行清洗与重塑的大棋。
西线:蜜糖与匕首的暗盟
西平王慕容骏,按皇室宗谱论,是慕容玦的堂叔。其封地西平郡,地处帝国西北边陲,境内多山峦沟壑,土地贫瘠,农耕不易,但民风极其彪悍尚武。其地理位置却颇为险要:向西,控扼着通往西域诸国的古老商道,贸易利益可观;向北,则与沈璃掌控的北疆西部边缘犬牙交错,共享一段不算很长的边境线。西平郡本身也是防御西陲那些时而归附、时而叛乱的羌胡部落的前沿阵地。
慕容骏此人,在宗室中以勇武敢战着称,年轻时也曾随军征战,立下过一些军功。然而,其为人谋略略显粗疏,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莽撞,且有一个在宗室勋贵中不算秘密的爱好——贪财好利。对于慕容氏皇权,他倒是一直表现得颇为恭顺,在先帝朝后期几次皇室风波中,都站在了“正统”一边,在慕容玦登基后,也及时上表效忠,进贡方物,算是宗室中比较“安分守己”、且因其军事能力而被朝廷视为“可用”的一支力量。
更让慕容玦看重的是,西平郡的驻军。这支军队规模不算庞大,远不能与沈璃麾下经历大战洗礼、装备精良的北疆边军相比,但其士卒常年与狡猾凶悍的羌胡部落周旋于山地沟壑之间,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尤其擅长小规模冲突、山地游击与快速机动。而且,由于其防区与北疆分属不同体系,历史上交集不多,与沈璃的旧部势力几乎没有什么香火情谊或人事瓜葛。在慕容玦此刻的棋盘上,这支军队,就像一把材质不错、却未曾充分打磨的“短刃”,或许不够华丽耀眼,但若运用得当,关键时刻抵住沈璃的侧翼软肋,或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牵制甚至威慑作用。
决心一旦下定,行动便以最高级别的隐秘与迅捷展开。慕容玦绕开了所有正规的朝议程序与文书渠道,甚至没有与他最为倚重的几位心腹近臣(如阁臣孙启等人)商议此事——知道的人越少,泄露的风险就越低,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他动用了先帝临终前秘密交托给他、只存在于历代皇帝口耳相传中的一条绝密通信渠道。这条渠道由一支人数极少、世代效忠皇室、身份绝对隐秘的“龙影卫”负责运作,他们不参与任何朝政,不显于人前,唯一的使命就是在最危急、最需要保密的时刻,为皇帝传递绝不能假手他人的信息。
一封由慕容玦亲笔书写、以私人语气措辞、加盖其随身携带的羊脂白玉私人小玺(而非代表国家权力的传国玉玺)的密诏,被以特殊药水书写于极薄的特制绢帛之上,晾干后字迹隐去。这绢帛随后被紧紧卷起,塞入一颗中空的蜡丸内,蜡丸外层再以火漆密封,烙上只有皇帝与“龙影卫”首领才识得的暗记。一名外貌普通得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见、但气息绵长、眼神锐利的“龙影卫”高手,将这颗蜡丸贴身藏好,如同最寻常的旅人般悄然离开皇宫,避开所有官道驿站与繁华城镇,专拣山林小径、夜间赶路,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方式,直趋西北方向的西平郡王府。
这封密诏的内容,堪称巧妙伪装与赤裸暗示的结合体。慕容玦开篇以侄皇帝的身份,对皇叔慕容骏多年镇守西陲苦寒之地、抵御羌胡、保境安民的辛劳,表达了“感同身受”的“深切慰念”与“不胜钦佩”的“高度嘉许”。随后,笔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忧心国事的君王在向信任的宗亲长辈倾诉烦恼:“然北疆虽暂获平定,朕心仍存隐忧。盖因胡虏之性,狡诈反复,犹如草原野狼。叛军首恶虽除,然其死党余孽四散,遁入茫茫草原深处,与常年流窜之马贼悍匪合流,恐死灰复燃,再成边患。且北疆新经大战,元气未复,防务体系重整,百端待举,难免有疏漏缝隙之处。”
基于对“社稷长治久安”的“深远思虑”与对“皇叔忠勇”的“绝对信赖”,皇帝“特此密谕”皇叔:可“审时度势”,“酌情”加强西平郡与北疆接壤地带之巡防警戒力量,增派精干哨探,深入边境,密切留意草原方向之“任何异常动向”,其目的,乃“防患于未然”,确保“若有胡骑小股窜扰,或有不轨之徒妄图自北疆防务缝隙间南侵”,西平军能“及时察觉,有效阻遏”,以免“危及西境安宁,乃至波及中原腹地”。
为了让皇叔更好地完成这项“为国分忧、为朕解虑”的重要任务,慕容玦在密诏中毫不吝啬地许下了重重利诱:其一,立即从皇帝私人内帑中,拨付一笔数额可观的“特别防务津贴”,不经过户部,直接秘密送入西平王府库中,专用于慕容骏“扩充精锐军备、厚赏敢战士卒”;其二,承诺在来年朝廷对诸藩王例行赏赐、赋税分成调整时,对西平郡予以“格外优容”,使其实际利益“显着优于常例”;其三,更是抛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远景暗示:若西平王在此番“协防监视”任务中表现“尤为出色”,“深慰朕心”,未来朝廷在考虑西北地区军事布局或利益调整时,或可“顺理成章”地让西平郡的势力与影响力,向邻近某些更为富庶或战略位置更重要的区域“稍作延伸”。
密诏的最后部分,慕容玦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凝重,几乎撕开了所有温情与掩饰的面纱,近乎明示:“皇叔乃朕之肱骨,宗室之砥柱。北疆之事,非同小可,牵涉国本,朕心实忧,夜不能寐。万望皇叔深体朕之苦心孤诣,慎之又慎,密之又密。所部兵马,务须精中选精,勤加操练,保持箭在弦上之势,随时可应朕意,相机而动!切记切记,此乃朕与皇叔关乎家国存续之密议,除王府绝对心腹一二,绝不可令第六人耳闻!事成与否,皆系于此!”
这封精心炮制的密诏,如同一枚包裹着甜美糖衣、内里却淬着剧毒的诱饵,被精准地抛向了西平王慕容骏。糖衣是实实在在的金钱、眼前的利益与未来的许诺,以及皇帝那份看似推心置腹的“高度信任”,这对于贪财且渴望更高权位的慕容骏而言,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毒药的核心,便是那句“随时可应朕意,相机而动”,这等于将一把出鞘的匕首,递到了慕容骏手中,并将刀锋隐隐指向了北疆沈璃的方向。慕容玦的意图非常清晰:他不需要西平军现在就擂鼓鸣金、杀过边境去与北疆边军拼命。他只需要这支名义上“防范胡患”、实质上听命于皇室的军队,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磨刀石,牢牢抵在北疆辽阔疆域的西侧。让沈璃在部署兵力、规划战略时,不得不分心侧翼,无法毫无顾忌地将所有力量投向东方(帝都方向)或北方(草原纵深)。这是一种战略上的牵制与威慑,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套在了北疆这头日益雄壮的猛虎脖颈上,虽不一定能立刻勒紧,却始终提醒着它,自由是有限度的。同时,这也是一招隐秘的伏笔:一旦将来与沈璃的矛盾彻底激化,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地步,那么西平军这支早已准备就绪、熟悉地形的“奇兵”,便可以成为一柄直插北疆侧后软肋的锋利匕首。
西平王慕容骏在王府密室中,借着昏暗的灯光,反复阅读这封密诏时,心中如何权衡利弊、激动与忐忑交织,外人无从得知。但很快,一些细微却明确的变化,开始在西平郡与北疆接壤的边境地区出现。原本只是例行公事、间隔颇久的巡防队伍,出现的频率显着增加,且巡逻路线更加贴近边境线;几处扼守要道的关隘,守军数量似乎有所补充,岗哨更加严密;一些因常年无事而被半废弃的旧营寨,重新升起了炊烟,驻扎了小股精锐部队。这些军事调动,规模控制得相当谨慎,对外一律宣称是“近来西羌部落有小股马贼滋扰商路,为保境安民,故加强巡防肃清”,完全合乎西平郡一贯的防务逻辑,因此并未立刻引起北疆方面的强烈反应或公开质疑。然而,在慕容玦御书房那张标注详尽的帝国军事舆图上,一条沿着西平郡北境蜿蜒的、若隐若现的新的压力线,已经被朱笔清晰地勾勒出来。
朝堂:无声的清洗与换血
与秘密勾连西平王、布置西线棋子的行动几乎同步,慕容玦在朝堂内部,也正式启动了一场针对沈璃旧部势力及其潜在同情者的、静默却坚决、系统而深入的“清洗”运动。这场运动,不再像他登基初期或北疆大捷后那样零敲碎打、等待时机或仅仅调整个别职位,而是呈现出明显的计划性、规模性与进攻性,充分利用了皇帝手中至高无上的合法权力与日渐纯熟的政治手腕。
慕容玦的首要目标,精准地锁定在那些身居朝廷要害部门、职位不低、且与沈璃本人或其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身上。他不再满足于将他们平调至闲职,而是开始运用各种“合理合法”的借口,进行实质性的权力剥夺或“发配”边缘。
典型的例子便是时任户部左侍郎的崔文焕。崔文焕乃是已故沈老国公(沈璃之父)早年提拔的门生,多年来在户部掌管天下度支,权柄颇重,对北疆每年巨额钱粮的奏请、核销、拨付流程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可算是沈璃在朝廷财政系统内的重要支点之一。慕容玦先是暗中授意御史台中对他忠心的言官,花费力气从陈年旧档中,翻找出崔文焕麾下几个不太紧要的胥吏在几年前某次地方钱粮核算中的些许微小差错与程序瑕疵。然后,在一次气氛凝重的常朝之上,慕容玦“恰好”看到御史弹劾此事的奏章,当即“龙颜震怒”,拍案斥责“度支乃国家血脉根本,一丝一毫皆关黎民生计,岂容如此轻忽怠慢?!”尽管崔文焕本人未必知情,但慕容玦以“御下不严、稽核不力,有负朕望”为由,当庭下旨,将崔文焕调任为光禄寺卿。光禄寺掌管宫廷祭祀、宴飨及部分贡品,地位看似清高,实则毫无实权,远离帝国核心政务,等于是将崔文焕这枚棋子,彻底移出了户部这个关键棋盘,使之沦为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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