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帝密诏,藩王动(2/2)
又如兵部职方司郎中郑克明。郑克明早年曾在沈璃麾下担任参军,亲身参与过一些北疆战事,对北疆地理、军情、各部族情况极为熟悉,是兵部内少数能真正看懂北疆报来的那些复杂军情塘报、并能提出切中要害分析与建议的专业官员。慕容玦对此人的处置更为“温和”却同样有效。他以“郑郎中久在兵部劳碌,勤勉可嘉,宜加优渥体恤”为由,下旨将其擢升为从四品的某边远州郡团练使。表面上是升了官,品级提高了,实则却是将其从帝国军事中枢的兵部要害职位上踢开,打发到远离京城、政务清闲的边远之地,彻底断绝了其通过职务影响北疆军务的可能。此为典型的“明升暗降”,调虎离山。
对于那些官职品级未必很高,却身处通政司(掌管奏章出入)、六科廊(稽核六部文书)、乃至宫内某些负责文书传递、档案管理的机要位置的沈系旧吏或与沈家关系密切之人,慕容玦的手段则更加灵活多样,防不胜防。或借三年一度的“京察”(官员考核)之机,授意主考官员对其给予“才力平常,难当重任”或“年齿渐长,精力不济”等不佳考语,循例勒令其“致仕还乡”;或巧妙利用朝堂上本就存在的派系纷争,暗中支持、鼓动与沈系不睦的其他政治派系,抓住这些官员某些无伤大雅的把柄或疏漏,发起弹劾,然后他再以“公允”的姿态,“顺应”舆论,将其调离或降职;甚至直接以“朝廷需历练干才,充实地方”为名,一纸调令,将其远派至西南烟瘴或西北苦寒的州县,美其名曰“委以重任”,实则是流放边缘。
在大力清洗沈系势力的同时,慕容玦加快了培植自身势力、安插亲信的步伐,双管齐下,意图重塑朝堂格局。他大力提拔了一批在他登基后通过科举入仕、背景相对清白简单、且在关键时刻明确表现出对他个人忠诚的年轻官员。以新任阁臣孙启为代表的这批“天子门生”,被赋予越来越多的实际权责,开始渗透到各部院的重要岗位。他的潜邸旧臣、少数确有才干且可靠的外戚成员,也被以“举贤不避亲”的谨慎态度,安排到一些关键但不过于扎眼的位置上。对于直接关乎皇权安危的军队系统,他继续坚定不移地推行从帝国各地抽调那些与沈璃旧部无甚瓜葛、背景“清白”的部队,以“轮戍”、“加强京畿”等名义,向京城及周边战略要地集结的策略。同时,他亲自审阅武将履历,遴选出一批出身寒微、在平定北疆叛乱或其他边疆冲突中立有切实战功、且与朝中各大势力(尤其是沈系)无甚牵扯的将领,授予他们京城禁军或京畿各大营的指挥权,逐步替换那些资历虽老、却可能与沈璃旧部有同袍之谊或香火情分的将领,试图牢牢握住京畿兵权这把最锋利的刀。
这场波及甚广的朝堂清洗与换血,自然并非一帆风顺,毫无波澜。一些被无端调离实权岗位、乃至贬斥外放的官员,其门生故吏、同乡同年不免物伤其类,私下里怨言四起,认为皇帝“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朝中一些较为正直、或与沈家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却真心敬重沈璃赫赫战功与为国戍边辛劳的大臣,对于皇帝这种“飞鸟未尽,良弓已藏”的急迫做法,也颇有微词,在私下场合议论时,难免流露出对“功臣未路”的同情与对朝局走向的忧虑。更有一些嗅觉极其敏锐、政治经验丰富的官员,已然隐约察觉到皇帝这一系列人事调动背后,似乎存在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皆与北疆,与那位功高盖世的大长公主,有着或近或远的联系。这让他们心中不免惴惴不安,担心这仅仅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帝国高层似乎正在酝酿着某种危险的分裂与对抗。
对于这些或明或暗的反弹与议论,慕容玦心知肚明,但他已然顾不得这许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乐于见到这种“清洗有效”的反馈。他必须争分夺秒,趁沈璃的势力根基主要还局限于北疆一隅、尚未能将其影响力全面、深入地渗透反哺到朝廷中枢各个角落之前,尽可能地削弱、斩断她在京城与朝堂上的“触手”与“耳目”,巩固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力基础,打造一个更听命于自己、更少沈系色彩的官僚与军事班底。他甚至私下授意新任的、对他颇为忠心的御史中丞,可以在职权范围内,适当“引导”或“默许”御史言官们上一些关于“功臣当善始善终,尤忌权柄过盛,久处嫌疑之地”、“外镇大将宜专心防务,远离朝局纷争,方是保全之道”之类的奏议。他要为这场清洗行动,在士林舆论中,预先营造一些看似“出于公心”、“防微杜渐”的“合理性”与“正当性”铺垫。
北疆:洞若观火与静水深流
慕容玦在西线秘密结盟西平王、在朝堂大力清洗沈系的这一系列动作,虽然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加密与掩饰,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朝堂上如此大规模、有针对性的人事变动,消息终究还是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如同深秋的寒流,悄然渗透、传递,最终抵达了北疆的核心——黑水关,大将军府。
书房内,炭火盆中银骨炭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却化不开室内凝重的气氛。沈璃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常服,乌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绾起,卸去了白日巡防时的银甲,却卸不去眉宇间那份沉静如渊的威仪。案几之上,平铺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来自京城“暗凰卫”核心渠道的密报,详细罗列了近期朝中与沈家或她本人有旧官员的变动情况:崔文焕调任光禄寺、郑克明外放团练使、某某给事中“乞骸骨”、某某主事“外放历练”……名单不长,但涉及的都是关键或敏感位置。另一份则来自西线“暗凰卫”的急报,内容简短却信息明确:西平郡近期在与北疆接壤地带军事活动“异常活跃”,巡防频次与兵力密度“显着提升”,且种种迹象表明,此变动似乎“并非西平王独断”,背后隐约有“京城默许乃至支持”的影子。
亲信侍女莺歌侍立在一旁,目光扫过那两份文书,脸色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她低声开口道:“殿下,京城那边,动作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急了。崔大人、郑大人他们,都是多年在要害位置上为朝廷效力、也与殿下有旧的,如今……还有西边,西平王那边突然如此‘积极’,恐怕绝非寻常防务调整,定是得了京里的什么风声或授意,来者不善啊。”
沈璃的目光从密报上缓缓移开,投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老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虬结的枝干,顽强地刺向铅灰色、低垂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越来越重的寒意与即将到来的严冬。她的面容平静无波,声音也如这深秋的庭院般,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清冷与淡然:“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语气轻缓,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就在意料之中的事实,并无多少惊讶或愤怒,“清洗我在朝中的旧部与故交,是想斩断我的耳目与臂膀,让我在京城成为‘聋子’和‘瞎子’;暗中扶持西平王在边境陈兵,是想在我的侧翼抵上一把刀子,告诉我,我并非高枕无忧,他随时可以找到掣肘我的力量。”
莺歌闻言,脸上闪过愤懑与不平之色,急声道:“陛下此举,未免太过……凉薄!殿下为国戍边,呕心沥血,稳固北疆,功在社稷!他不思褒奖酬功,反而……”
沈璃微微抬手,止住了莺歌愈发激动的话语。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冰面下寒流涌动的光芒:“功高震主,权重招忌,这是千百年颠扑不破的至理。站在他那把椅子上,有此担忧,做出这些举动,虽令人心寒,却也……不足为奇。”她略作停顿,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一丝淡到极致的、近乎虚无的讥诮,“只是,手段略显急躁,格局……终究还是小了些。西平王慕容骏,勇则勇矣,然贪利短视,谋略不足,或可为一枚好用的棋子,听令而动,却难成真正能独当一面、影响大局的棋手。至于朝堂清洗……”她轻轻摇头,“他以为调离了几个人,换上了几张新面孔,便能让我与朝廷中枢彻底隔绝?便能让我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暗凰’经营多年,其根系扎得有多深,蔓延得有多广,恐怕……远比他此刻所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话虽如此,沈璃心中并未有半分轻视或懈怠。慕容玦这一连串的组合动作,如同接连落下的棋子,清晰无误地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皇帝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之前那种通过奏疏往来、言辞博弈的“温和”对抗阶段,可能即将或正在过去。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甚至可能伴随着实质性军事压力的对抗阶段,或许已在暗中酝酿、加速逼近。西平王的军队,就其本身的战斗力与体量而言,确实未必能对经营日久的北疆边军构成致命威胁,但其出现在侧翼,本身就是一种战略上的牵制与消耗,会迫使北疆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宝贵的精力与资源来加以防范和监视。而朝堂上旧部势力的流失,短期内或许对北疆的具体防务影响有限,但从长远来看,必然会削弱她在帝国中枢的政治影响力、话语权与信息获取能力,使得北疆在未来的政治博弈中,可能陷入更加孤立、被动的不利局面。
“殿下,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莺歌收敛情绪,低声请示。她知道,沈璃的平静之下,必然已有计较。
沈璃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韵律的、细微的笃笃声,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西线,”她缓缓开口,声音稳定而清晰,“不必大张旗鼓,过度反应,以免授人以柄,但必须加强戒备,做到心中有数。”她目光转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北疆西部详图,“增派精锐斥候,化妆潜入西平郡边境地带,务必摸清其新增兵力具体部署位置、主将何人、日常活动规律,尤其要盯紧西平王府与京城之间往来的任何异常信使或人员。我方边境哨卡,提高警戒等级,暗哨明岗结合,但切忌主动挑衅,避免发生任何摩擦。同时,”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可以适当地、‘不经意’地放出一些风声,就说我军斥候在边境西侧山林中,发现疑似不明身份的马贼团伙活动踪迹,为防其流窜滋扰,危害边民与商旅,故而我方亦相应加强了边境西段的巡防力度,愿与西平王‘互通声气’,‘共保此段边境之安宁’。”她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利用“防范贼寇”这一无可指摘的公开理由,来合理化北疆自身的戒备升级,同时不动声色地向对方传递一个信息:你们的动作,我知道了。
“至于朝堂……”沈璃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繁华而险恶的帝都,“既然陛下要清洗,要换血,那便……让他去清洗,让他去换。”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放任的意味,“传令给我们留在京城的所有人,近期务必收敛锋芒,蛰伏待机,非到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不得有任何异动,更不得串联申诉。那些被调离、被外放的旧部,让他们安心赴任,不必抱怨,也不必急于联系。我们要让陛下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清洗行动‘卓有成效’,北疆在朝中的力量似乎真的被‘清扫一空’,已然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边城。”莺歌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殿下,这……这岂不是示敌以弱,任其宰割?”
“示弱?任其宰割?”沈璃轻轻摇头,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浮现,“非也。此乃敛藏锋芒,静观其变,甚至……诱敌深入。陛下年轻,心高气傲,登基未久便遭北疆之乱,心底本就有不安与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如今又深感我这边疆坐大之威胁,其猜忌之心与不安之感,只会更甚。我们越是表现得‘逆来顺受’,‘束手无策’,他可能越是会认为时机已到,从而加快步伐,暴露出更多的真实意图、后续手段乃至……破绽。况且,”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俯瞰棋局的淡漠与自信,“朝堂上的得失,人员的去留,从来都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手。真正的根基,决定命运的力量,在这里——”
她霍然起身,走到那面悬挂着巨幅北疆全域舆图的墙壁前。地图之上,关隘、军镇、屯田区、烽燧、商道、部族聚居地……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标注,勾勒出一片复杂而生机勃勃的天地。她的手指,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缓缓划过那些象征着她一年多来心血与经营的标记。
“传我帅令:各军冬季大训,提前开始,强度增加三成。我要看到各部主将亲自下场督操,以身作则。训练重点,转向极端严寒天气下的野外生存与作战、夜间复杂地形下的突袭与反突袭、山地小部队的渗透与绞杀。屯田区所有仓储,立即进行彻底清点核验,建立最严格的台账与保卫制度,务必确保即便朝廷明年一分钱粮不给,北疆全军上下,也能依靠自身储备,维持至少一年半的高强度战备状态!关防修缮的所有扫尾工程,立下军令状,必须在第一场大雪封山之前,全部完工,验收不合格者,主官撤职查办!还有,那些新近表示归附的较大部族,”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地图上几个用特殊颜色标记的部落名称上,“年终的例行赏赐,在原有基础上翻倍,由我亲自出面,在黑水关举办一场盛大的犒赏宴会,邀请所有重要部族首领参加,务必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与力量,将他们牢牢绑在我们的战车上。另外,告诉周骁,”她转过身,目光如电看向莺歌,“让他从我的亲兵卫队中,秘密挑选出五十名绝对忠诚、身手顶尖、机敏过人且擅长潜伏伪装的好手,单独编组,秘密训练,我有特殊且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们。”
莺歌神情肃然,将沈璃的每一条指令都牢牢刻在心中,沉声应道:“属下明白,立刻去办!”
沈璃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庞大的舆图,眸色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地图上山川的轮廓与烛火的光晕。慕容玦在西线落下牵制之棋,在朝堂挥动清洗之刀,她便在北疆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以更深厚的耕耘、更严密的组织、更强大的自身实力来应对,来加固根本。这是一场比拼耐心、实力、意志与决心的漫长棋局,更是一场关乎国运走向与个人生死荣辱的无声战争。皇帝的猜忌与制衡之棋已然落下,凌厉而直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与不安;她的应对之策,则是以静制动,内固根本,外示以弱,在沉默中积蓄更强大的力量。她不会主动去挑起那最激烈的、可能撕裂帝国的正面冲突,但她必须确保,当那一天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北疆这棵由她亲手栽种、浇灌、培育的大树,其根系已经深深扎入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其枝干已经粗壮得足以抵御任何方向袭来的、最狂暴的飓风与最酷烈的严寒。
“还有一件事,”沈璃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坐回案前,补充道,“以我的名义,亲笔给京城上一道谢恩的奏疏。语气要极其恭顺,充满感激,感谢陛下‘体恤边关将士劳苦’,感谢陛下对北疆防务的‘一贯支持与信任’,并再次不厌其烦地、详细陈述北疆边防之‘千头万绪’、‘任重道远’,以及臣‘夙夜匪懈,殚精竭虑,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有愧圣恩’的‘惶恐之心’。同时,”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附上一份异常详尽、条目清晰的‘年关特别慰问’物资清单,向陛下再申请一笔‘额外恩赏’,用于犒劳有功将士、抚恤阵亡家属、慰问边地孤寡。数额嘛……不妨列得比往年惯例,再多上五成。”
莺歌初时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钦佩与了然之色:“殿下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既可示弱谦卑,安抚陛下猜忌之心;又可借此试探朝廷如今对北疆的态度与底线;同时,若陛下为了维持表面和睦而批准,我们还能……再得到一笔可观的资源补给,以应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