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胡使至,和亲议(2/2)
“够了。”
就在朝堂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几位年迈老臣因激动而险些晕厥之际,慕容玦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经由数月帝王生涯磨砺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冰冷,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瞬间让如同沸水般的紫宸殿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无论是激愤的、焦虑的、还是观望的,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旒珠之后、模糊而威严的帝王面容上。
“北胡请和求亲之事,关乎国体边防,牵涉甚广,非可率尔操觚,轻率决断。”慕容玦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珠,缓缓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众臣,语气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礼部,依我朝接待外藩使节之定制,妥善安置来使一行人于馆驿,供应不可短缺,礼仪不可废弛,然亦需谨防其妄自尊大,窥探虚实。兵部、鸿胪寺,立即会同北疆呈报之详情,动用一切可行渠道,详查细究新汗蒙格之真实底细、其部落联盟内部之权力结构、兵力虚实、存粮多寡,并对其此番请和之诚意、目的,做出尽可能客观、审慎之评估。内阁,”他的目光转向以杨文谦为首、侍立在御案左近的几位阁臣,“就此事所涉之利害得失、可能之前景后果,详加审议,广纳各方见解,务求周全,于三日之内,呈递一份条分缕析、有理有据之条陈于朕御前。至于朝议……”他略微停顿,仿佛在给众人消化他指令的时间,也似在斟酌措辞,“诸卿今日所陈,朕已尽知。皆出于公心,为国筹谋,然各执一端,难以遽然统合。此事关系重大,朕需时日深思熟虑,权衡全局。暂且搁置,容后再议。退朝。”
他没有当场表态支持任何一方,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倾向性,而是采取了最稳妥也最符合帝王身份的应对策略:拖延时间,深入了解情况,同时将皮球踢给了具体的职能部门和内阁,自己则保持了超然与最终裁决的姿态。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需要更多、更准确的信息来辅助判断,更需要……冷静地观察北疆的动向,尤其是沈璃的反应。他必须弄清楚,这位手握重兵的姑姑,在这盘突如其来的新棋局中,究竟打算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在朝堂上明确的“搁置”态度,并未能平息这场因“和亲”而起的滔天巨浪,反而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干柴,使得各种暗流涌动得更加激烈,碰撞得更加响亮。主和派与主战派都敏锐地意识到,皇帝的犹豫不决,正是他们加大活动力度、争取更多支持、影响最终决策的绝佳窗口期。双方纷纷动用自己的门生故吏、姻亲同乡、朝野舆论等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与渠道,在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展开了紧锣密鼓的游说、串联与舆论造势。雪花般的奏章以更快的频率飞向通政司与皇帝的案头,或引经据典论证和亲之利,或痛心疾首陈说和亲之害;民间士林、各大书院、文人雅集的茶楼酒肆之中,也开始大量出现与此相关的议论、辩难甚至激烈争吵,支持和亲的“务实利国派”与反对和亲的“气节尊严派”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迅速成为京畿最热门的话题。北疆“和亲”一事,其意义与影响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外交与边防议题,急剧演变成一场牵动朝野上下每一根神经、检验帝国各方政治力量、甚至可能深刻影响未来国运走向与内部权力结构的政治风暴。
北疆:洞察幽微,静水深流
几乎就在朝堂为此事争论得沸反盈天、不可开交的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黑水关,大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平静与深邃。
书房宽阔,陈设简朴而大气,彰显着主人不尚奢华的风格。数个鎏金铜兽炭盆中,上好的银骨炭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持续而均匀的热力,将塞外严冬的酷寒牢牢隔绝在厚重的石墙与紧闭的雕花木窗之外。沈璃褪去了白日巡防时那身耀眼的银甲与象征权威的玄色披风,只穿着一身质地柔软、颜色沉静的沉香色常服,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白玉长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颈边,为她平素冷硬的侧脸增添了几分罕见的柔和。她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两份文书之上。
一份是经由正式渠道传递而来的、胡族使者递交国书的抄录副本,格式规整,用词考究。另一份,则是附于国书之后、以蒙格大汗私人名义写给“大衍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沈璃阁下”的亲笔信笺抄件。这封私信的措辞,与国书的官方腔调截然不同,可谓极尽谦卑、恭顺、阿谀之能事。蒙格在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称颂沈璃去年那场决定性的战役是如何的“神威天降”、“用兵如神”,表达自己作为“败军之将”是如何的“不敢言勇”、“心悦诚服”,声称自己继承汗位之后,第一要务便是“严厉约束部众,使其铭记教训,永不再犯大衍天朝之边境”,此次遣使请和求亲,乃是“诚心归附,欲效犬马之劳”,恳切希望沈璃能“体察草原苦寒、部民生计之艰难”,在“天朝皇帝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玉成此事”,则“北疆可望永享太平”,他蒙格以及铁勒部乃至所有归附部落,都将“世代感念大长公主殿下之大恩大德,永为屏障”。
沈璃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抄件上工整却略显生硬的字迹(显然出自通晓汉文的胡族文吏之手),目光在那些充满刻意奉承与卑微恳求的字句间缓缓移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因敌酋恭维而生的丝毫得意,也无对这等“软骨头”行径的鄙夷与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在阅读一份与己无关、枯燥乏味的日常文书。良久,她轻轻放下信纸,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无意识地划过,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意味,绝非愉悦,而是一种洞察一切后的淡漠与几许嘲讽。
“呵……”
一声轻不可闻、几乎细若蚊蚋的冷笑,从她线条优美的唇间悄然溢出,在炭火盆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映衬下,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内,却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寒意。
侍立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的贴身侍女莺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冷笑,也看清了主人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妙表情。她跟随沈璃多年,深知这位主上心思深沉,喜怒极少形于色,此刻这般反应,已属难得。她趋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些许疑惑与担忧问道:“殿下,这胡酋蒙格,倒还算识得时务,知道要求人办事,须得先来拜您的山头,言辞卑顺得很。只是……这和亲之议,非同小可。朝廷那边,此刻恐怕已经吵得翻天覆地,不可开交了。陛下会作何决断?此事……对殿下而言,似乎……并非吉兆?”
沈璃微微抬眸,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莺歌脸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淡漠与几许淡淡的讥诮:“吵?那是自然。杨文谦那班皓首穷经、以‘怀柔’自诩的老夫子们,只怕此刻正挖空心思,恨不能立刻从宗室里寻个适龄女子,打扮齐整了,敲锣打鼓送去草原,好换来他们书房里臆想中的‘太平盛世’。陈敢、还有朝中那些直肠子的老部下们,这会儿估计正在金銮殿上跳着脚骂娘,恨不得揪着主和派的胡子理论呢。”
莺歌的眉头蹙得更紧,她思考的层面显然更为直接与功利:“陛下最终会倾向哪一边?奴婢愚见,此事若真成了,北疆自此无大战事,胡人岁岁来朝,朝廷省下大笔军费……那陛下和朝中那些忌惮殿下的人,岂不是更有理由、也更有借口,催促殿下您交卸兵权,回京……荣养?”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轻,带着明显的不甘与忧虑。
沈璃没有立刻回答莺歌的疑问,而是再次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那封蒙格的私信抄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蒙格此人,去年大战时,他的铁勒部并未与阿速干主力一同死战,反而颇有保存实力、避战观望之嫌,可见并非全然有勇无谋之辈,倒有些审时度势的小聪明。如今他能被推出来做这个新汗,又如此迫不及待地遣使请和求亲……”她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你以为,他当真是被彻底打怕了,吓破了胆,从此一心只想俯首称臣、安分守己?”
莺歌一怔,随即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此人包藏祸心,并非真心归顺?”
“草原上的野狼,被猎人重创之后,通常有两种反应。”沈璃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透着洞察人心的寒意,“要么,是夹起尾巴,远远逃开,躲进最深的洞穴里,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复仇的时机;要么,便是装作彻底驯服,甚至摇尾乞怜,慢慢靠近,麻痹猎人,一旦寻得破绽,便会露出獠牙,给予最致命的一击。蒙格是哪种?”她自问自答,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我看,他两者皆想,或者说,他正在尝试兼而有之。求和,是真。眼下他刚刚上位,内部反对声音未必全消,各部落损失惨重,急需时间舔舐伤口,恢复元气,稳固权位,外部强敌环伺(指大衍),他需要一段和平时期来缓冲。求亲,也是真。若能成功娶到大衍公主,无论是对内树立‘连天朝都肯下嫁公主’的无上威望,巩固汗位,还是对外获取实实在在的好处——丰厚的聘礼、更优惠的边贸条件、乃至某种程度上的政治庇护,都大有裨益。而且……”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紧闭的窗前,透过窗棂间的明瓦,望向外面庭院中那些被厚厚积雪覆盖、显得格外臃肿而静谧的假山、枯树与回廊。“此事对他而言,可谓一石数鸟,算计颇深。成了,自然好处占尽。不成,对他亦无太大损失。他大可以在部落内部大肆宣扬,是大衍天朝傲慢自大,看不起草原儿女,断然拒绝了和亲的‘美意’,从而激发部众的同仇敌忾之心与屈辱感,为他下一步更彻底地整合内部势力、凝聚人心,乃至将来某个时候‘被迫’采取某些行动,提前埋下伏笔,准备好道义借口。更重要的是,”她倏然转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莺歌,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直抵那座遥远的帝都,“他将这个烫手山芋,这个充满了道德困境与政治风险的两难选题,精准地、狠狠地抛给了朝廷,抛给了御座上的陛下,也……不动声色地,抛到了我的面前。”
莺歌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恍然,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他……他是想借此事,挑拨离间,试探朝廷与殿下您之间的关系?甚至……希望朝廷与殿下因此而生出龃龉?”
“不错。”沈璃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摩挲着,眼中思绪流转,“朝廷若答应和亲,北疆外部最大的军事威胁至少在名义上解除,压力骤减。那么,我沈璃继续以‘平叛大将军’身份,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长年驻扎边关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在朝廷许多人眼中,尤其是在咱们那位日益猜忌的陛下心中,就会大打折扣。届时,催促我‘功成身退’、‘回京享福’的声浪,必然会一浪高过一浪。而军中那些血性未泯的将士,得知朝廷竟要靠送出公主来换取和平,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失望?愤懑?觉得朝廷软弱,寒了热血?军心士气,难免受损。朝廷若不答应,或者久拖不决,蒙格便有了现成的借口——天朝无信,轻视胡人。他既可以此凝聚内部,也可以暗中怂恿小股人马骚扰边境,制造事端。朝廷到时要么被迫增兵北疆,耗费钱粮,要么……就不得不更加倚重我来弹压局面。无论朝廷作何选择,对他蒙格而言,似乎都能找到于己有利的一面。而对朝廷内部而言,主和派与主战派因此事而爆发的激烈争执与内耗,本身就是在削弱帝国的凝聚力与决策效率,这恐怕也是蒙格乐于见到的。”
莺歌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胡酋……看着粗豪,竟有如此深沉歹毒的心机与算计?”
“能在草原那等弱肉强食、血腥残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坐上汗位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蠢笨之辈?”沈璃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不过是生存环境逼出来的狡黠与狠辣罢了。不过,他这点看似精妙的算计,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与清醒的洞察力面前,也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徒增笑柄的小把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莺歌收敛心神,低声请示,“是否要立刻上书朝廷,明确表明我们的态度和立场?陈敢将军他们在朝中,定然是拼死反对和亲的,是否需要我们暗中支持,统一口径?”
沈璃沉吟片刻,眼中光芒流转,如同暗夜星辰,明明灭灭,显然在飞速权衡着各种可能的应对策略及其后果。“不必急于表态,更不宜大张旗鼓。”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将此事‘搁置再议’,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说明他也在权衡,在观察,并未被任何一方轻易说服。我们若此时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反而会显得我们过于在意北疆的兵权与地盘,不愿见到边境真正安宁,容易落人口实,授人以柄。但若我们对此事完全沉默,一言不发,又可能让主和派误以为我们默认或无力反对,从而气焰更盛,甚至让陛下产生误判,认为我们对此事并无强烈意见。”
她微微闭目,似乎将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细细梳理了一遍,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与决断。“这样,以我的名义,给朝廷上一道关于北疆胡族近期动向的例行奏报。在奏报中,用客观、平实的语气,陈述蒙格继位后草原各部的大致动向,提及胡使前来递交国书、请求和亲之事。然后,附上我基于边关情报与对胡族了解的初步分析与判断,注意,是‘分析判断’,而非‘意见建议’。”她特别强调道,“要点有三:其一,蒙格新汗位初立,其内部权力并未完全稳固,尚有其他部落首领心怀不服,其此时请和,确有缓解外部压力、争取时间整合内部、巩固权位之现实需要;其二,胡族各部经去岁重创,人口牲畜损失惨重,然其核心战斗部族如铁勒部等,实力保存相对完整,且草原民族生存韧性极强,其恢复速度可能远超朝廷文官依据内地经验所做的预估;其三,胡族社会素来崇尚强者为尊,其是否真心归附,不能仅凭一纸文书与使者巧言判定,关键仍需观其后续实际行动,尤其是能否有效约束麾下大小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