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帝拒和,裂痕深(1/2)
大殿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将慕容玦年轻却已显疲态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他手中的奏折沉重如铁,沈璃那封亲笔信的字句在眼前跳动,每一笔都仿佛刀锋刻在他心上。
“以女子血肉换苟安,非明君所为!”
“胡虏畏威而不怀德!”
“臣在北疆一日,胡马便不敢南窥!”
“望陛下勿做令祖宗蒙羞、令将士寒心之举!”
这些字句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一声比一声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次次扎进他作为帝王的尊严里。沈璃——那个曾经将他扶上龙椅、又在他羽翼渐丰时主动退居北疆的前摄政王,现在竟用这样毫不掩饰的鄙夷口吻训斥他!
“放肆!”
慕容玦猛然将信纸拍在案上,“砰”的一声震得一旁的砚台跳起,墨汁溅出,在明黄色的奏折封面上洒开一片刺目的污迹。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齐刷刷跪了一地,额头贴地,无人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太重。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刺伤的愤怒。登基三年,他一直在沈璃那过于高大的影子下挣扎。沈璃扶持他登基时,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在深宫中战战兢兢度日的皇子。那时先帝突然驾崩,诸王蠢蠢欲动,是沈璃带着北疆军连夜入京,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将他推上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三年过去了,他颁布的新政、提拔的新人、推行的改革,哪一样不是被朝臣暗中拿来与沈璃比较?那些老臣表面恭敬,背地里却总是说“若是沈大人在,定不会如此”“当年摄政王处理此类事务时...”如今他要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境十年安宁,集中兵力对付蠢蠢欲动的北疆叛军,这有什么错?这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智的选择!
可沈璃却说他“令祖宗蒙羞、令将士寒心”!
八个字,字字诛心。
慕容玦闭上眼,试图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他是皇帝,大燕的天子,不该如此轻易被情绪左右。但沈璃不同——她总是能轻易刺穿他所有的防备。
“陛下。”
太监总管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抬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兵部尚书张大人、礼部尚书王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商议和亲使团出行事宜...是否需要宣他们进来?”
“让他们等着!”
慕容玦厉声道,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传朕旨意,和亲事宜...暂缓三日再议。”
李德全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又迅速低下:“遵旨。”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灯花的细微声响。慕容玦重新展开沈璃的信,那铁画银钩的字迹,每一笔都透着书写者的决绝与力量。他甚至能想象出沈璃写下这些字时的神情——那双总是冷静如寒潭的眼中,此刻定是燃烧着熊熊怒火,握着笔的手一定很稳,就像她握剑时一样稳。
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在途中经历了奔波。从北疆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三匹马,只为送来这封满是锋芒的信。
慕容玦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璃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沈璃已经是名震朝野的沈家嫡女,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写字如用兵,须有风骨,有章法,有进退。”
如今她的字的确有风骨,有章法,有进退,只是这锋芒全都对准了他。
北疆,朔风城。
时值深秋,塞外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冬的寒意,呼啸着卷过城墙,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沈璃站在城墙之上,暗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卷如烈焰。远处,胡虏部落的篝火星星点点,在渐暗的天色中如同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中原方向。
“将军,信已送抵京城八日,尚无回音。”
副将赵峥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声音里透着担忧。他是沈璃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儿,跟随她已有十年,最了解她的脾性,也最清楚这次上书可能带来的后果。
沈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远方的火光上。那些火光背后,是数以万计的胡虏骑兵,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也是她三年来日日夜夜防范的对象。
“他会回信的。”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太了解慕容玦了——年轻气盛,自视甚高,最恨被人当众驳斥。更何况...”
她转过身,城墙上火把的光映亮了她线条分明的侧脸。三十岁的年纪,常年在边疆征战的风霜并未减损她的英气,反而为她的眉眼增添了寻常女子罕有的锐利。她的皮肤因日晒风吹而略显粗糙,眼角也有了细纹,但这些痕迹只让她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
“更何况什么?”赵峥问道。
沈璃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那弧度很淡,却冷得像北疆十二月的冰:“更何况我这个‘前摄政王’的指责,等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扇了皇帝一记耳光。他若不反驳,威严何存?那些本就对他不服的老臣,只怕更要看轻他了。”
赵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可是将军,您这样直谏,若是触怒龙颜...陛下如今已非当年那个需要您保护的少年了。这三年来,他提拔新人,推行新政,明显是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您这样不留情面,只怕...”
“触怒又如何?”
沈璃打断他,声音冷冽如刀,在呼啸的风中依然清晰,“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以和亲求苟安的蠢事。前朝末年,朝廷将三位公主先后送往突厥,结果呢?突厥可汗收了公主,转头就南下劫掠,还大言不惭地说‘中原男人无用,只能靠女人保平安’。胡虏的野心岂是一位公主就能满足的?今日我们送出公主,明日他们便会要求更多的金银、更多的粮草、更多的城池!”
她握紧腰间的剑柄,那是先帝御赐的宝剑“镇北”,剑鞘上的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真正的和平,从来都不是乞求来的。你越软弱,敌人越猖狂;你越退让,他们越得寸进尺。这是我在北疆十五年,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道理。”
赵峥沉默了。他知道沈璃说得没错,但更清楚朝堂之上主和派势力日盛。北疆战事胶着,国库空虚,南方水患刚过,东边海寇又起,皇帝面对内忧外患,选择和亲以换取喘息之机,似乎是条最现实的捷径。
只是这条捷径,沈璃绝不会走。
“报!”
一名斥候疾步登上城墙,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塞外的尘土,“将军,东侧三十里发现胡虏游骑,约两百人,正朝朔风城方向移动!看装束和旗号,是阿史那部的先锋队!”
沈璃眼神一凛,所有的沉思和感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战场上磨砺出的锐利和果断:“传令,骁骑营随我出城。赵峥,你守城。”
“将军,两百游骑何须您亲自出马?”赵峥急道,“让末将带人去即可!”
“不。”
沈璃已经转身向城下走去,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弧线,“我要亲自去。我要让阿史那知道,只要我沈璃在北疆一日,他的马蹄就休想踏近朔风城一步!也要让朝廷里那些主张和亲的人知道,胡虏从未放弃过南下之心,所谓的和谈,不过是缓兵之计!”
赵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太了解沈璃了,一旦她做出决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京城,丞相府。
夜色已深,书房里的烛火却还亮着。老丞相魏文渊捻着白须,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他已经得知沈璃那封措辞激烈的信,更知道皇帝因此搁置了和亲事宜——这本该在三日后就启程的和亲使团,现在却悬在了半空中。
“父亲,沈璃此举太过狂妄。”
魏文渊的长子魏明轩低声道,他为父亲斟上一杯热茶,“她虽曾是摄政王,但如今陛下亲政已三年,她远在北疆,竟敢以这般口吻教训天子,简直是大逆不道!依儿臣看,陛下应当立即下旨申饬,甚至...夺了她的兵权!”
魏文渊停下脚步,浑浊的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他今年六十有二,历经三朝,见过太多风浪,也见过太多像沈璃这样的人。
“你懂什么。”老丞相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沈璃不是狂妄,她是真的急了。她太清楚胡虏的脾性,也太清楚和亲只是饮鸩止渴。你以为她写这封信,是为了挑衅陛下?不,她是真的怕——怕陛下走上那条看似容易实则万劫不复的路。”
魏明轩不以为然:“可是父亲,北疆战事吃紧,每日军费开支如流水,国库已经见底。西线若再起烽火,朝廷如何支撑两线作战?和亲换取三年时间,让朝廷能专心对付北疆叛军,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魏文渊长叹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沈璃担心的正是这个‘权宜之计’成为惯例。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边境一有动荡,朝中就会有人提议和亲。今日送公主,明日送金银,后日是不是要割地?她宁愿北疆将士血流成河,也不愿开此先例。这是她沈家三代镇守北疆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沈家儿郎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屈膝求和!”
“骄傲能当饭吃吗?”魏明轩年轻气盛,难免有些急躁,“沈璃再强,也不过一介女流,难道真能靠她一人挡住胡虏铁骑?父亲,您也清楚,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对沈璃不满。她手握重兵,长期驻守北疆,俨然已成藩镇之势。陛下如今想要收权,也是情理之中。”
魏文渊猛地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切莫小看沈璃。当年先帝驾崩,诸王争位,京城血流成河,是她以雷霆手段稳定朝局,扶慕容玦登基。那时她才二十四岁,一个女子,面对满朝不服的老臣、虎视眈眈的宗室,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份胆识和手段,满朝文武谁能比?”
他顿了顿,继续道:“她在北疆的威望,不是靠祖荫,不是靠权势,是用无数场胜仗打出来的。十五岁随父出征,十八岁独当一面,二十岁接管北疆军务,大小战役百余场,从未有过败绩。这样的将领,这样的威望,你以为陛下说削权就能削权?”
魏明轩被父亲说得哑口无言,但仍不服气:“可如今陛下已非当年少年,怎能容忍她如此干政?依我看,这次陛下定会严惩沈璃,说不定会借机削去她的兵权,将她调回京城...”
“调回京城?”魏文渊苦笑,“陛下若有此魄力,三年前就该做了。那时沈璃主动请辞摄政之位,请求镇守北疆,陛下若是聪明,就该顺势将她留在京城,给个闲职,慢慢削权。可他偏偏答应了,让她去了北疆。如今沈璃在北疆根基已深,军中将领多是她的旧部,百姓奉她如神明。强行削权调回,只怕北疆顷刻便会大乱——那些将士第一个不答应!”
“那难道就任由她如此嚣张?这次她敢上书直斥天子,下次是不是敢带兵回京‘清君侧’?”
魏文渊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在等,等一个既能保住颜面,又不至于逼反沈璃的办法。而我们,也得等。等陛下做出决定,等沈璃下一步动作,等...局势明朗。”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啜了一口,眼中精光闪烁:“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慕容玦的回复终于送到北疆。
不是圣旨,没有朱批,没有印玺,而是一封同样以私人名义的信,装在普通的信封里,由一名不起眼的驿卒送达。
沈璃在军帐中拆开信时,帐外正下着今年第一场雪。细密的雪籽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烛火在案上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帐篷壁上,显得孤独而倔强。
她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中竟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这是她当年手把手教过的少年,从握笔姿势到运笔力道,从楷书到行草,一点一滴,她都曾倾囊相授。如今这字迹已经成熟,有了帝王特有的雍容气度,却也多了疏离和算计。
“沈将军亲启:
得将军手书,言辞激烈,朕初时确感震怒。朕为天子,执掌乾坤,岂容臣下如此放肆?然静心思之,将军所言,非为一己之私,实为社稷长远计。朕非不明此理,每读史书,见前朝以女子求和而终至亡国者,未尝不扼腕叹息。
然国事维艰,非纸上谈兵可解。将军在北疆,见胡虏之猖獗,知战事之惨烈,此朕所深知。然将军可知,去岁南方水患,淹田万亩,流民数十万;东海倭寇屡犯,沿岸百姓苦不堪言;国库空虚,去岁税赋仅收七成,而军费开支已占其半。北疆战事已耗国库大半,西线胡虏若此时发难,两线作战,恐非大燕所能承受。
和亲之事,实为缓兵之计,非长久之策。朕欲以此换取三年时间,整军备武,待北疆平定,再与胡虏计较。此非怯懦,乃审时度势也。
将军言‘胡马不敢南窥’,朕信将军之能。北疆有将军坐镇,朕可安枕。然将军可保北疆十年无恙,能保百年乎?朕为天子,需为万世谋,非仅顾眼前。今遣使往胡虏议和,公主不日西行。此朕权衡再三之决断,望将军体谅朕之苦衷,专心北疆战事,勿使胡虏有可乘之机。
另:将军信中‘非明君所为’之言,朕姑念将军为国心切,不予追究。然君臣有别,望将军日后慎言,勿再如此直斥朕过。将军虽于朕有恩,然国法在上,朕亦不能屡屡纵容。
慕容玦 亲笔”
沈璃将信纸缓缓放在案上,帐内烛火跳动,映照着她眼中逐渐积聚的寒霜。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仔细看过,仿佛要从字里行间读出慕容玦真正的心思。
“体谅朕之苦衷...”她低声重复,忽然冷笑出声,那笑声很冷,冷得让刚进帐的赵峥打了个寒颤,“好一个‘体谅’!好一个‘审时度势’!”
副将赵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陛下这是...”
“他还是要和亲。”沈璃的声音冷得像北疆十二月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不仅要和亲,还要我‘专心北疆战事’,别管他的‘国策’。你看这信写得多么冠冕堂皇——体恤我的忠心,理解我的担忧,然后告诉我,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方式来做。”
她站起身,在帐中踱步,步伐很快,像被困的猛虎:“整军备武需要三年?北疆战事,若朝廷全力支持,粮草充足,兵源不断,一年内便可结束!届时大军西调,以我北疆军之骁勇,胡虏何足惧哉?他分明是怕我在北疆坐大,想借和亲腾出手来,慢慢削我的权!说什么‘为国心切’,说什么‘君臣有别’,不过是要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我沈璃再厉害,也只是个臣子,而他是君,是皇帝,他说的话就是圣旨,我只有听从的份!”
“将军慎言!”赵峥急忙道,下意识地看向帐外,生怕有人听见,“陛下信中已说了,不予追究您之前的失言...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咱们毕竟...”
“不予追究?”沈璃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乍现,那光芒锐利得让赵峥不敢直视,“他慕容玦真以为自己能‘追究’我吗?若非我当年扶他上位,今日坐在龙椅上的还不知是哪个王爷!先帝七个儿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二皇子背后有江南世家,三皇子母族是边关大将,五皇子娶了西域公主...若不是我带着北疆军连夜入京,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他慕容玦一个宫女所出、毫无根基的皇子,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这话太重,太重了。赵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将军!此话万万不可再说!隔墙有耳,若是传出去...”
沈璃看着跪地的副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北疆寒冷干燥的空气涌入肺中,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起来吧。”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疲惫,“是我失言了。这些话...确实不该说。”
赵峥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不敢抬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沈璃说的是实话,但有些实话,说出来就是死罪。
沈璃走回案边,重新拿起慕容玦的信,手指在“君臣有别”四个字上轻轻划过。墨迹已干,但笔画间的锋芒依旧,就像写信人的态度一样明确。
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唤她“沈姐姐”的少年,如今终于要和她划清界限了。他要做真正的皇帝,而皇帝不需要一个过于强大的“姐姐”,只需要听话的臣子。
烛火噼啪作响,帐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沈璃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峥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突然开口:“赵峥,准备笔墨。”
“将军要回信?”赵峥连忙问。
“不。”沈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决绝如此深刻,仿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要亲自回京。”
赵峥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不可!北疆战事正紧,胡虏虎视眈眈,您身为主帅,岂能擅离职守?况且陛下若知您违命回京,恐怕...恐怕会龙颜大怒,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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