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帝拒和,裂痕深(2/2)

“恐怕什么?”沈璃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治我的罪?削我的权?将我下狱?斩首?我倒要看看,他慕容玦有没有这个胆量!”

她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子,望向南方的夜空。雪幕重重,看不见星辰,但她知道京城在那个方向,皇宫在那个方向,慕容玦在那个方向。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有些事,不能开这个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大燕立国一百四十七年,历经八代帝王,北击匈奴,西逐羌人,南平蛮夷,从未有过以公主求和之事。太祖皇帝有言:‘大燕男儿尚未死绝,岂能以女子换平安!’这个先例,绝不能从我沈璃眼前开!绝不能!”

赵峥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他跟随沈璃十年,见过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见过她在朝堂上纵横捭阖,见过她笑,见过她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孤独。

是的,孤独。那种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要独自前往的孤独。

“将军...”他哽咽道,“若您一定要去,请让末将随行。无论如何,末将誓死护卫将军周全!”

沈璃回过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不,你要留在北疆。这里需要你。我走后,北疆军务由你暂代。记住,无论京城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守住朔风城,守住北疆,绝不能让胡虏南下一步。”

“将军!”

“这是军令。”

赵峥立正,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声音嘶哑却坚定:“末将...遵命!”

十日后,京城。

慕容玦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要将他的书案淹没。南方水患的灾情报告,东海剿寇的军费申请,各地官员的任免请示...每一份都需要他朱笔亲批,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国计民生。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皇帝这个位置,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坐。三年前他初登基时,满腔热血,想要做一个明君,一个能超越历代先皇的明君。可现在他才知道,做一个守成之君已是不易,想要开疆拓土、中兴王朝,更是难上加难。

“陛下,喝口参汤吧。”李德全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小心地放在案边,“您已经连续批阅奏折三个时辰了,该歇歇了。”

慕容玦摆摆手,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陛、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

慕容玦心头一紧,猛地站起,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北疆战事有变?胡虏大举进攻了?!”

“不...不是战报。”李德全接过军报,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是...是沈璃将军的奏报,她...她已启程回京,预计五日后抵达!”

“什么?!”

慕容玦夺过军报,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越看脸色越青,最后几乎要将军报撕碎,“她竟敢擅离职守?!朔风城主帅,无诏回京,她想干什么?造反吗?!”

军报上写得很简单:北疆军务已暂交副将赵峥代理,胡虏近日无大动作,边防稳固,臣有要事需面圣陈情,故先行回京,待面圣后再领罪罚。

“边防稳固?她是主帅!主帅擅离防区,形同谋逆!”慕容玦在御书房中疾走数步,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好一个沈璃!好一个‘先行回京,再领罪罚’!她这是吃准了朕不敢动她吗?!”

李德全伏在地上,不敢接话,心中却翻江倒海。沈璃这次是真的捅破天了。无诏回京,放在任何将领身上都是死罪,哪怕她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慕容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皇帝,不能被情绪左右。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殿,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她带了多少兵马?”

“据报...只带了五十亲卫。”李德全低声道。

“五十人?”慕容玦脚步一顿。

只带五十人,这说明沈璃并非要以武力相逼,那她到底想做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当面陈情?还是...另有图谋?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仔细思考沈璃此举的用意。公开抗命,擅离职守,这每一项都足以治重罪,轻则削职下狱,重则满门抄斩。沈璃不会不知道,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她认定他不敢真的治她的罪。她认定自己在大燕的地位无可替代,认定他对她还有旧情,认定...他终究会妥协。

这个认知让慕容玦感到一阵刺骨的屈辱。他是天子,万民之主,却要被一个臣子——一个女臣子——如此轻视!仿佛他的一切威严、一切权力,在她眼中都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陛下,要不要派禁军在途中拦截...”李德全小声提议,“将她‘请’回北疆?”

慕容玦沉默良久。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最终无力地落下。就像他此刻的心情,纷乱而无着落。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让她来。朕倒要看看,她沈璃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能嚣张到什么程度。”

他走回书案后,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诏书上写下几行字:“传旨,沈璃将军回京期间,北疆军务由副将赵峥暂代。再传朕口谕给沈璃:既已启程,便速来见朕。朕在宫中等着她。”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禁军,加强皇宫守卫。还有...盯着丞相府和几位将军的府邸,有什么动静,立即来报。”

“遵旨。”李德全领命而去。

御书房重归寂静。慕容玦坐在龙椅上,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个皇位,这个天下,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这些永远平衡不了的势力...有时候他真想抛下一切,像少年时梦想的那样,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

但他不能。他是皇帝,从他坐上这个位置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而沈璃...那个曾经是他唯一依靠的人,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难题。

五日后,京城外。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给远处的城墙镀上一层金边。沈璃勒马停在一处山坡上,望着那座熟悉的城池,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离开京城三年,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一样的城墙,一样的城楼,一样的护城河。可她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三年前她离开时,是功成身退的摄政王,是主动请缨镇守边疆的忠臣;如今她回来,是违命抗旨的边将,是可能被问罪下狱的罪臣。

“将军,前面就是京城了。”亲卫队长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城门外有禁军把守,约三百人,由禁军副统领周显亲自带队。看架势,像是在等我们。”

沈璃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远处的城门。果然,城门口黑压压一片,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她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慕容玦这是要给我下马威啊。三百禁军‘迎接’,真是好大的排场。”

“将军,要不要...”亲卫队长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不必。”沈璃抬手制止,“我们是来回京陈情的,不是来打仗的。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拔刀。”

“可是将军,万一他们...”

“没有万一。”沈璃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若慕容玦真想动我,不会只派三百禁军。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示威。既然如此,我们就大大方方地进去。”

她一提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走!”

五十亲卫紧随其后,马蹄踏起尘土,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向城门疾驰而去。这些亲卫都是跟随沈璃多年的老兵,从北疆到京城,千里迢迢,无人有怨言。他们知道此行的风险,也知道可能面临的结局,但依然义无反顾——因为带领他们的人是沈璃,是那个在北疆战场上从未让他们失望过的将军。

城门外,禁军副统领周显看着远处滚滚烟尘,心中忐忑不安。他接到命令在此“迎接”沈璃,实则监视她入城。可对方是沈璃啊,那个传说中的人物,那个在先帝朝后期权倾朝野、在新帝登基时一言定乾坤、在北疆战场上让胡虏闻风丧胆的沈璃。

烟尘渐近,周显终于看清了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轻甲,暗红披风,长发简单束成高马尾,没有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她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冷峻,更加难以接近,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周显竟有种被刀锋划过的错觉。

“止步!”周显硬着头皮上前,拦在路中央,“来人可是沈璃将军?”

沈璃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又稳稳落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显,目光平静,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正是。你是何人?”

“末将禁军副统领周显,奉陛下之命,在此迎接将军。”周显拱手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而不失威严,“请将军随末将入城,陛下在宫中相候。”

沈璃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三百禁军,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迎接?周副统领带这么多人马迎接,真是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沈璃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钦犯,需要如此阵仗‘押送’呢。”

周显脸上发热,却不敢退让:“将军说笑了。陛下只是担心将军安危,特命末将率人护卫。请将军下马,随末将入城。”

沈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让周显几乎要避开。但最终,她只是轻轻一笑,翻身下马:“既然如此,那就请周副统领带路吧。”

她的五十亲卫要跟上时,却被禁军拦住。

“陛下有令,只允沈将军一人入宫觐见。”周显道,声音有些僵硬,“诸位请在驿馆等候。”

亲卫们顿时骚动,手按刀柄,目光齐刷刷看向沈璃。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禁军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

沈璃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卫,淡淡道:“你们在驿馆等候。”

“将军!”亲卫队长急道,“您一个人进宫,万一...”

“没有万一。”沈璃打断他,“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万一?你们安心等候便是。”

“可是...”

“这是命令。”

亲卫们不甘地退下,但目光始终紧盯着沈璃,眼中满是担忧。沈璃不再多言,将马缰交给亲卫队长,独自一人,随着周显向皇宫方向而去。

街道两旁,百姓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那就是沈璃将军?看起来好年轻...”

“听说她反对和亲,专程从北疆赶回来的...真是胆大包天啊。”

“一个女子,竟敢违抗圣意,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你懂什么,当年若非沈将军,陛下还坐不上龙椅呢。这份从龙之功,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功高震主啊...自古功臣有几个好下场?”

这些议论声隐约传入耳中,沈璃面色不变,心中却涌起复杂情绪。三年前她离开时,京城百姓也是这般围观。那时她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稳定朝局、扶立新君的功臣,百姓看她的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感激。

如今呢?如今她是违命回京的边将,是可能失势的罪臣,百姓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审视,多了猜疑,甚至有了幸灾乐祸。

身份变了,人心却没变——总是趋利避害,总是见风使舵。

皇宫越来越近,那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熟悉的景象让沈璃有些恍惚。三年前她离开时,慕容玦站在宫门外送她,少年天子的眼中满是不舍与依赖。

“姑姑,此去北疆,不知何时能归?”

“待北疆平定,臣自当回京复命。”

“那朕等你。朝中诸事,没有沈姐姐在,朕总觉得不安心。”

“陛下已渐长成,当学着自己决断。臣不能永远在陛下身边。”

那时她以为,放手是对他最好的培养。让他独自面对朝堂风雨,让他学会自己做决定,让他真正成为一个能执掌天下的帝王。

如今看来,或许她错了。或许她不该放手得那么彻底,不该离得那么远,不该...让他一个人在这深宫里,被那些谗言和算计包围。

宫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像是什么巨兽张开了口。沈璃下马,解下佩剑交给宫人,看着那柄陪伴她多年的“镇北”被收走,心中忽然一空。

但她没有犹豫,整了整衣甲,独自走入那深似海的皇宫。

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投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向那个她一手扶上皇位、如今却要与她对峙的少年天子。

路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但沈璃知道,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她都必须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