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制奇香,谋入宫(1/2)

沈璃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禅房时,掌心那块柳夫人赏的银锭,依旧沉甸甸地坠着,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凉,直直透过皮肉渗进骨头缝里。她反手合上薄薄的木板门,将庵堂偏殿里残余的、属于柳夫人身上那种名贵熏香混合着檀香的气息隔绝在外,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在那位夫人面前强行维持的恭顺与镇定,此刻像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种细微的、难以自控的指尖轻颤。

她走到那张旧木桌旁,小心翼翼地将那锭银子放在桌面上最平整的地方。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旁边是柳夫人赏赐的几块料子,颜色是柔和的秋香色和藕荷色,触手温软滑腻,与银锭的冰冷形成刺目的对比。这是她从未奢望过的好东西,足够她做一身体面的新衣,甚至还能剩下些边角料。可此刻,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带来的不是喜悦,反而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一阵阵发紧。

“贵人……宫里的贵人……”沈璃喃喃低语,柳夫人那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太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若你的香真能奏效,便是泼天的造化……”

造化?沈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自嘲。这造化背后,是万丈深渊。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藏在贴身小衣内侧的那个位置。隔着粗糙的僧衣布料,能隐约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起来的硬块。那是她仅剩的一点“蓝玉髓”花干。这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只因那花瓣在月光下会流转出妖异幽冷的蓝光,如凝固的玉髓。可这美丽得近乎邪异的花,只在城西乱葬岗最深最阴冷的角落里,在每月月晦之夜才悄然绽放片刻,沾着地底深处的阴寒与死亡的气息。

她隐瞒了它。在柳夫人温和的注视下,她低眉顺眼,只道是祖上传下的古方,用了些寻常难寻的草药,以庵中晨露调和,又费了些特殊蒸制的功夫,才得了那一点安神定魄的效力。柳夫人满意了,那锭银子和这几块料子便是明证。

然而,更大的试探紧随其后——通向那九重宫阙的邀约。

沈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沉沉地往下坠。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天不知何时阴得厉害,浓厚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风里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雨前特有的沉闷水汽,吹拂着她额前几缕未被僧帽拢住的碎发。院中那几棵老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显出几分狂乱不安。

“吱嘎——”

禅房那扇薄薄的门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被推开,撞在土墙上。一个身影裹着门外骤然涌入的湿冷空气冲了进来。

“阿璃姐姐!阿璃姐姐!”是小尼姑慧清,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跑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激动光芒,像是落满了星子,“你看到没有?刚才……刚才那位柳夫人!好大的排场!那马车,金光闪闪的!还有她身边跟着的婆子,那衣裳料子,啧啧……”

慧清连珠炮似地说着,目光很快被桌上那锭银子和几块好料子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她“哇”地一声惊呼,几步就扑到桌前,想伸手去摸,又似乎不敢,只用指尖虚虚地指着,声音因兴奋而拔高:“这……这都是柳夫人赏你的?天爷!这么大一锭银子!还有这料子,我、我在庵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布!”

沈璃被她咋咋呼呼的声音惊扰了思绪,微微蹙眉,但看到慧清那副天真又艳羡的模样,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反倒松了一丝。她伸手,轻轻将那块被慧清指尖几乎碰到的银锭往桌里推了推,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嗯,是柳夫人赏的。莫要声张。”

“知道知道!”慧清用力点头,眼睛依旧黏在银子和布料上,小嘴不停,“阿璃姐姐,你真是有本事!连那样的贵人都来找你!这下可好了,有了这些银子,我们……哦不,是姐姐你,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去后山采那些又苦又涩的草药了!也不用……不用大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飞快地瞟了沈璃一眼,吐了吐舌头。

沈璃心头猛地一跳。慧清虽小,但心思敏感,自己那些深夜的隐秘行踪,瞒得过庵里那些真正心如枯槁的老尼,却未必能完全瞒过这个同住一院的小丫头。她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庵里清修之地,本就不该有这些黄白俗物。这些料子,回头分些给你做件新褂子吧。”她指了指其中一块颜色最素净的月白料子。

“真的?”慧清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惊喜几乎要溢出来,刚才那点小小的疑虑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谢谢阿璃姐姐!姐姐最好了!”她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但随即又想起什么,小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可是……可是师父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

“所以让你莫要声张。”沈璃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料子收好,待会儿悄悄拿去做,只说是山下善信布施的零头边角料。”

慧清用力点头如捣蒜:“嗯嗯!我听姐姐的!”得了许诺,她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围着桌子又看了几眼那锭让她眼热的银子,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还贴心地把那扇破门小心地掩上。

禅房内重归寂静。慧清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那头,只留下风穿过破窗缝隙发出的呜咽声。沈璃脸上的那点温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寒霜。她走到桌边,没有再看那锭银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几块料子。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此刻却像针尖一样刺着她的心。

泼天的富贵?一步登天的机遇?柳夫人话语里描绘的锦绣前程,如同海市蜃楼般在她眼前晃动,却总被那乱葬岗凄冷的月光和蓝花妖异的幽光所笼罩、所割裂。那深宫,是天下权势的顶峰,亦是世间最幽深难测的囚笼。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她隐瞒的,不仅仅是蓝玉髓的来历,更是她无法言说的、与那片死亡之地纠缠不清的过往。若被人知晓她的香方竟来自那污秽阴煞之所,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沈璃闭上眼,掌心沁出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噼啪地打在窗棂上。天,黑沉得如同泼墨。

雨终究是落了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砸在干燥的泥地上,腾起细小的烟尘。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而沉重,连接成线,最终化作一片白茫茫的、笼罩天地的水幕。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的旧瓦上、院中的石板地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

雨水顺着瓦片的沟壑汇聚成浑浊的细流,如同无数条扭动的小蛇,从屋檐边缘垂落,在禅房门前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沈璃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本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书。书页泛黄,散发着陈年的霉味,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草药、香料的名字、性状和炮制之法。这是她唯一能称得上“家底”的东西,是幼时一个偶然云游至此、病重垂危的老药师留下的。老药师说她“指尖有灵”,弥留之际,将这破旧的手札塞给了她。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窗外的雨声喧嚣,像无数只手在用力拍打,也重重敲打在她纷乱的心绪上。柳夫人温和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脸,那锭冰凉的银子,那几块温软的料子,还有那通向深不可测宫廷的邀约……种种画面在她脑中交错闪现,最终都定格在那片月下幽蓝的花海上——美丽,妖异,浸透着死亡的气息。

“蓝玉髓……”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这花的名字,手札上并无记载,是她自己起的。手札中关于它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画着一朵形态奇特的花草图样,旁边标注着:“性极阴寒,生于至秽至阴之地,月晦夜绽,其气幽诡,可引魂,亦可镇魂。然其根茎之汁液,剧毒,触之溃烂,慎之又慎!”后面还跟着几行小字,记载着如何以特殊手法小心炮制其花瓣,取其宁神之效,并需以数种阳和温补的药材调和,方能压制其阴寒毒性,不至反噬。

沈璃的目光在那句“生于至秽至阴之地”上久久停留,指尖微微发凉。乱葬岗……那地方,连白日里都阴风阵阵,怨气森森。若非走投无路,为了治疗自己那因幼年一场可怕高烧后留下的、每逢阴雨或情绪剧烈波动就头痛欲裂、几欲疯狂的旧疾,她怎会去那种地方寻找草药?又怎会偶然发现这月下蓝花?

第一次尝试用这花入香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随之而来的、仿佛灵魂都被冻僵的恐惧感,至今想起仍让她不寒而栗。但她熬过来了,不仅熬过来,这蓝玉髓为主料制成的香,竟奇迹般地压制了她那几乎让她活不下去的头疾。这成了她深藏的秘密,也是她唯一的依仗。

现在,这依仗,却要成为她踏入那龙潭虎穴的敲门砖?沈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

风险太大。宫廷,那是何等地方?太医署里多少杏林国手,多少世代钻研此道的大家?他们都束手无策的病症,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凭着这从死人堆里长出来的邪花,就真能奏效?一旦失手,或是被人窥破香方的隐秘……等待她的,恐怕比那乱葬岗的孤魂野鬼还要凄惨百倍。

拒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她自己狠狠掐灭。柳夫人那样的人物,看似温和,实则言出如山。她既然开了口,透露了宫中贵人的信息,并隐隐表达了引荐之意,这便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一个能在慈云庵这等清修之地出入如自家后院,能让住持师太都小心陪侍的妇人,其权势背景,绝非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姑子能够违逆的。拒绝,恐怕立刻就会招来难以想象的祸事。

窗外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仿佛要将整个慈云庵都冲刷进浑浊的泥水里。狂风卷着雨水,从窗纸的破洞和缝隙里灌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沈璃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旧木柜前。她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拉开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她平日采集晒干的普通草药,散发着混合的、苦涩的药草气息。她拨开这些草药,从最底层,摸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陶罐。陶罐口用厚厚的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

她捧着陶罐,小心翼翼地走回桌边,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又像是捧着随时会引爆的火药。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动手,一点点仔细地剥开那层层的油布和蜡封。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幽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这气息极其淡薄,混杂在雨后潮湿的空气和草药的气味里,几乎难以察觉。它不像寻常花香,没有馥郁的芬芳,反而带着一种极深极沉的、如同深埋地底的寒冰或是古墓中尘封千年的玉石般的冷意,直透骨髓。在这冷意之中,又似乎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极淡,却让人从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罐子里,是薄薄一层晒干压扁的花瓣。它们失去了月下那种妖异流转的幽蓝光泽,呈现出一种近乎灰败的暗紫色,蜷缩着,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这便是“蓝玉髓”仅存的干花。

沈璃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一小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放在鼻端下。那幽冷的寒意更加清晰了,仿佛一缕冰线直冲脑门。她立刻移开手,不敢多闻。她取出一个小小的、极其干净的粗瓷药碾,又拿出几味早已准备好的普通药材——晒干的合欢花、温和的柏子仁、气味清雅的苏合香碎末。这些药材,药性平和温煦,是她用来调和蓝玉髓那霸道阴寒的。

她的动作异常专注,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刻板。先将那几味辅料放入药碾,轻轻碾磨成均匀的细粉,散发出混合的草木清香。然后,她才用一根特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竹签,小心翼翼地从陶罐里挑出那指甲盖大小的干花碎片,轻轻投入药碾中。

当那一点暗紫碎片落入碾槽,与那些温煦的粉末混合的瞬间,沈璃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她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某种可怕的异变。然而,除了那原本清和的草木香气中,极其细微地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并无其他异常。

她定了定神,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推动药碾的石轮。吱嘎、吱嘎……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狭小的禅房里回响,与窗外狂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她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碾磨触感和鼻端捕捉的每一丝气息变化上。

汗水,无声地从她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这并非体力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消耗。她必须确保那一点蓝玉髓的花瓣被彻底、均匀地碾碎,融入辅料之中,不能有丝毫颗粒残留,否则药力不匀,极易出岔子。更要命的是,她必须时刻感知着那缕阴寒气息的变化,绝不能让它在调和过程中突然反噬,逸散出不该有的异样气息。

时间在单调的碾磨声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光被厚厚的雨云和雨幕遮蔽,禅房内越来越暗。沈璃没有点灯,就着这昏暗的光线,如同一个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盲人,只凭着指尖的触感和嗅觉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完成着这危险而精细的调和。

当最后一点颗粒感在石轮下消失,药碾中的粉末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带着微妙灰紫色的状态时,沈璃紧绷的肩背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放下药碾,用一张干净的白麻纸,极其仔细地将碾好的香粉倒入一个同样洁净的小瓷瓶中,塞紧软木塞。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后背的僧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

她瘫坐在木凳上,望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瓷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瓶新调制的香粉,是她的赌注,是她通往那不可测未来的唯一凭仗,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雨,还在下。疯狂地冲刷着庵堂的屋顶和庭院。这小小的禅房,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飘摇不定。沈璃的心,也如同这孤舟,在无边的风雨和深沉的黑暗中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已彻底黑透。只有屋檐滴水落在水洼里的嘀嗒声,单调地回响着。

“师姐,师太找你。”慧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璃没有犹豫,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岂能瞒得过师太?这也是与师太道别的机会。

静安师太盘膝坐在唯一的蒲团上,身形瘦削,裹在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僧袍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刻。她的脸藏在灯影最深的角落,皱纹如同刀刻,深嵌着岁月与风霜,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淀着一种沈璃无法完全理解的悲悯与沉重,定定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沈璃几乎喘不过气。

沈璃垂首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勒断了她的呼吸。这感觉,比门外肆虐的狂风暴雨更令人窒息。她不敢抬头去看师太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长久的寂静弥漫在狭小的禅房内,只有屋外风雨的咆哮和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沉重地碾过沈璃紧绷的神经。

终于,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如同枯叶飘落般,从灯影深处传来。

“孩子…” 师太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敲打在沈璃心上,“此去…步步惊心。”

沈璃猛地抬起头,心口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昏黄的灯火下,师太的脸庞显得异常苍老,那双悲悯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她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步步惊心?她要去哪里?为何惊心?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记住,” 师太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风雨的喧嚣,直抵沈璃灵魂深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这八个字,沈璃从小听到大,是刻在寺庙墙壁上的箴言,是师太晨昏定省时的谆谆教诲。可这一次,师太的语气里,却揉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凝重。仿佛这不是一句训诫,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一个在万丈悬崖边递出的警示。

师太的话音在这里顿住。她微微向前倾身,那盏摇曳的油灯终于照亮了她大半张脸。那上面深刻的皱纹仿佛都绷紧了,汇聚成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力,带着一种沈璃从未听过的、金刚般的威严:

“但若真到了绝处…” 师太一字一顿,目光如炬,“佛亦许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璃脑中轰然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无争的师父,竟亲口对她言说“金刚怒目”!

这颠覆了她的认知。佛门不是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不是讲以德报怨,慈悲渡人吗?金刚怒目,那是护法神只降妖伏魔的威能,是雷霆手段,是杀伐决断!师父为何要对她,一个即将离开的小弟子,说出这样的话?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忘了言语,忘了反应。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金刚怒目”四个字在反复震荡,撞得她神魂摇颤。

就在这时,师太缓缓抬起了枯瘦的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那珠子极其普通,深褐色的檀木打磨而成,一颗颗圆润朴实,表面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而呈现出温润的光泽,没有丝毫出奇之处,甚至显得有些陈旧。这是师太贴身之物,沈璃从小看到大,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

师太的手指,带着岁月留下的粗糙痕迹,异常轻柔地抚过每一颗珠子,像是在与多年的老友作别。然后,她解开了腕间的绳结,将整串佛珠托在掌心。

那串陪伴了师父无数晨昏的普通佛珠,此刻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被师太枯瘦的手掌托着,递到了沈璃面前。深褐色的檀木珠子,每一颗都圆润、朴实,泛着被岁月和虔诚摩挲出的温润光泽,普通得如同山间随处可见的顽石。

“拿着。”师太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沈璃怔怔地看着那串佛珠,又抬眼看向师太。师父的眼睛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哀伤。刹那间,所有的不解、茫然、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

“师父!”一声凄楚的呼唤冲口而出,带着哭腔。她猛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布满岁月尘埃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懂了。

师父那“步步惊心”的警示,那“金刚怒目”的箴言,此刻都沉甸甸地凝聚在这串看似平凡的佛珠里。这不是普通的赠别,这是师父在将她推向一条布满荆棘、凶险莫测的不归路前,所能给予的最后庇护和……许可。

前路再无慈航普度,唯有以己为舟,以力为桨。若遇滔天恶浪,佛门清净地,亦许她挥起降魔杵!

叩首,再叩首。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伴随着心碎的颤抖。冰凉的砖地很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她哽咽着,几乎无法言语,只能用这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孺慕、不舍、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决绝。

师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托着佛珠的手稳如磐石,未曾收回。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沉默的影子,笼罩着伏地痛哭的少女。

不知过了多久,沈璃的额头已经红肿一片,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抽动。她终于颤抖地抬起手臂,双手掌心向上,恭敬地伸向那串佛珠,如同承接一座无形的山峦。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檀木珠串,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从接触点蔓延开来,顺着指尖、手臂,直抵心窝。这暖意奇异而温和,像是寒冬里猝然燃起的一小簇篝火,奇异地抚平了部分撕裂般的惊惶和冰冷。

然而,就在这暖意流淌的刹那,沈璃眼前猛地一花!

景象陡然扭曲、破碎!不再是昏暗的禅房,不再是师父悲悯的脸。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猩红!

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血浆,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粘稠、窒息、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血海之中,脚下是粘稠翻涌的血浪,头顶是沉甸甸压下来的血云。无数扭曲的、凄厉的哀嚎和绝望的嘶吼,如同无形的利刃,疯狂地钻入她的耳膜,切割着她的神经。滔天的杀意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骨髓深处!

“呃!”沈璃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托着佛珠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檀木珠子里。那瞬间的血腥幻象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被强行抹去的噩梦残片。眼前依旧是昏暗的禅房,摇曳的灯火,师太沉凝的脸庞。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后背一片冰凉。心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刚才那是什么?是这佛珠带来的幻象?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手中的佛珠,深褐色的檀木珠子依旧温润朴实,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仿佛刚才那恐怖的血色炼狱只是她过度惊惧产生的幻觉。

可那粘稠的血腥气,那刺骨的怨毒杀意,却真实得让她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师太的目光,似乎在她接触到佛珠、身体晃动的瞬间,变得更加深幽复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像是了然,像是痛楚,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奈。她最终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寂。

“去吧。”师太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空寂,“踏出此门,便…再无可回头。”

再无回头路!

这五个字,像冰冷的铁钉,被师太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清晰地钉进了沈璃的心脏。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出沉重的回响,震得她神魂俱颤。

她紧紧攥着那串刚刚带来恐怖幻象的佛珠,檀木的圆润硌得掌心生疼,那奇异的暖意与残留的冰冷血腥感在她体内诡异交织。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禅房内最后一点檀香、一点师父的气息,都刻入肺腑。然后,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地、决绝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弟子…谢谢师父!”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刚硬。她霍然起身,不再看师太的脸,猛地转身。僧袍的下摆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个凌厉的弧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深夜······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叩门声,突兀地在雨夜的寂静中响起。

这个时辰,庵里的师太们早已歇下,慧清也绝不会用这种沉稳的节奏敲门。

“谁?”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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