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得机遇,调尚药(1/2)
冰冷的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永巷深处特有的阴湿腐气,却浇不灭浆洗房内那瞬间被冻结的愤怒。疤眼宫女瘫在污秽的地上,额头渗出的血混着涕泪,在泥水里糊成一团,筛糠般抖着,嘴里翻来覆去只剩下破碎的哭嚎:“…贵妃…小禄子…饶命…饶命啊…”
所有病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张张刚刚燃起生气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惊惧。那顶停在豁口外的紫檀暖轿,锦缎帘幕沉沉垂落,纹丝不动,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凶兽更令人窒息。轿身散发的沉水香,昂贵、厚重,却像无形的冰罩,将这片绝望的污秽之地彻底隔绝、碾压。
“本宫让你藏拙,”丽嫔的声音再次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清晰无比地砸在沈璃的耳膜上,“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什么救世主!”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被忤逆的愠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对蝼蚁妄图撼动大树的不屑与警告。
沈璃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弯曲。她缓缓松开攥着银针的手,任由那尖端染着幽蓝毒芒的银针,“叮”一声轻响,落在冰冷污浊的地砖上。那抹幽蓝在昏暗光线下,刺眼得如同鬼火。
她没有看地上烂泥般的疤眼宫女,也没有看那顶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轿子。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阿箬身上。小丫头紧紧咬着下唇,脸色煞白,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正死死盯着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在沈璃冰封的心湖深处掠过。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寒流。然后,她对着那顶纹丝不动的轿子,极其缓慢、极其恭顺地屈膝,跪了下去。
湿冷的金砖地寒气直透骨髓,污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裙摆。
“奴婢有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平静得如同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惊扰娘娘凤驾,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挑不出一丝错处。
豁口外的雨幕,仿佛更密了些。轿帘依旧纹丝不动,只有那昂贵的沉水香气,无声地弥漫过来,与浆洗房内艾草、秽物、药汁的混合气味对抗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等级森严的窒息感。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像刀子在割。
终于,那冰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权衡:“倒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语气里的愠怒似乎因沈璃这毫不抵抗的顺从姿态而稍减,但那份警告和掌控的意味,却更重了。
“你这条命,本宫暂且留着。”丽嫔的声音顿了顿,像在斟酌字句,“这‘时疫’污糟之地,不是你该待的。收拾干净,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谢娘娘恩典。”沈璃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污泥沾染了她的额发,狼狈不堪。她心中雪亮,这“恩典”背后,是新的牢笼,是更深的利用。但此刻,她别无选择。活着,才有翻盘的筹码。
“至于你——”轿中人的声音陡然转向地上抖成一团的疤眼宫女,冰冷得如同宣判,“背主求荣,谋害人命,秽乱宫闱!拖下去,杖毙。扔去化人厂,挫骨扬灰!” 最后几个字,带着刻骨的厌恶,仿佛在处置一件肮脏的垃圾。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是被逼的!是贵妃……”疤眼宫女魂飞魄散,尖利的哭嚎如同垂死的野兽,挣扎着想要扑向轿子。
“堵上嘴!”轿旁侍立的一个管事太监厉声喝道。
两个如狼似虎的粗壮太监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用一团破布死死塞进疤眼宫女大张的嘴里,拖死狗般将她从污水中拽起,不顾她疯狂的踢打扭动,拖向永巷更深的、无边的黑暗。她的呜咽和绝望的眼神,很快被雨幕和黑暗吞噬,只留下地上一道扭曲、肮脏的拖痕。
浆洗房内,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得大气不敢出,看向轿子的目光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管好你们的嘴。”丽嫔的声音最后响起,带着一种扫除污秽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今日之事,若有一丝风言风语传出去,下场,与她一般无二。”
沉重的暖轿被无声抬起,碾过湿滑的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调转方向,朝着与永巷截然相反的、代表着权力与奢华的宫苑深处行去。那抹深沉的紫檀色和奢华的锦缎流苏,很快消失在凄迷的雨幕尽头。
压迫感骤然一轻,但浆洗房内无人敢动,无人敢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中弥漫。
沈璃依旧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直到那轿影彻底消失,直到浆洗房内那股属于丽嫔的昂贵沉水香被风雨彻底吹散,只剩下属于这里的、污浊的、混合着死亡和药草的气息。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僵硬,冰冷刺骨。阿箬第一个扑了过来,小小的身体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沈姐姐…沈姐姐…” 除了呼唤她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公公在搀扶下走过来,老脸上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沈姑娘…这…这…” 他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疤眼宫女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警告。丽嫔看似放过了沈璃,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再次在她和所有宫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沾满鲜血的天堑。
沈璃抬手,轻轻拂去阿箬脸上的泪水和污泥,动作带着一种疲惫的温柔。她的目光扫过李公公,扫过周围一张张惊惧犹存、却又带着复杂依赖的脸。
“药不能停。”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该熬药的熬药,该喝药的喝药。” 她的目光落回火堆旁那几个还在咕嘟冒泡的破瓦罐,“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笼罩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权贵的畏惧。病患们如梦初醒,几个尚有力气的挣扎着起身,重新走向火堆,走向那些装着深褐色药汁的瓦罐。动作带着小心翼翼和后怕,却没人敢停下。
沈璃没有再看他们。她走到墙角,捡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她默默地将包袱系紧,然后走到那个巨大的石水槽边,弯腰,将散落在污水中、无人敢碰的那枚染着幽蓝毒芒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冰冷的针尖触感,仿佛还带着疤眼宫女濒死的怨毒和贵妃那看不见的杀机。
她用撕下的一小片干净衣角,仔细地擦去针上的污迹和那抹幽蓝,动作专注而沉凝。擦净后的银针恢复了黯淡的亮银色,被她重新珍重地藏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挺直脊背,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未曾倒下的芦苇,安静地站在浆洗房那巨大的豁口处。冰冷的雨丝斜打在她苍白平静的脸上,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着单薄的身躯。她望着丽嫔暖轿消失的方向,那里是宫墙叠嶂的深宫,是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她在等。等丽嫔口中那个“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这是一出苦肉计,沈璃上次的光芒太盛,到了尚药局,沈璃便可以大展身手,而且沈璃这块璞玉迟早有放光的那一天,毕竟丽嫔也需要培养更多属于自己的党羽,必定会一飞冲天,更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雨,下了一整夜,又在天明前悄无声息地停了。湿冷的寒气却像浸透了骨髓,挥之不去。
沈璃几乎是在浆洗房豁口的寒风中站了一夜。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铅云,照亮永巷深处这片狼藉的废墟时,两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面相陌生的中年太监,踏着湿滑的青苔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浆洗房的破门外。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扫过浆洗房内那些瑟缩的病患和依旧缭绕的药味时,也没有丝毫波动。其中一个略高些的太监,目光精准地落在豁口处那个挺直如标枪的单薄身影上。
“沈璃?”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奴婢在。”沈璃平静地应声,向前一步。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满泥污的粗布裙摆和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没有任何评价。“跟我们走。”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一句废话。命令简单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两人转身便走,仿佛笃定沈璃会跟上。
沈璃最后看了一眼浆洗房内。阿箬躲在李公公身后,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舍,眼睛红红的,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李公公浑浊的老眼望着她,里面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无能为力的叹息。其他病患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阿箬和李公公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提起那个破旧的小包袱,毫不犹豫地转身,跟上了两个太监离去的背影。脚步踩在湿滑冰冷的青砖上,留下浅浅的水印,很快又被新的寒意覆盖。
永巷狭窄、幽深、湿冷。两侧高耸的宫墙夹出一道灰暗的天际线,墙根下是终年不化的滑腻青苔和深褐色的污渍。空气里混杂着霉烂、污水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熏香味道。偶尔有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低等宫人佝偻着背匆匆走过,看到他们一行,立刻像受惊的老鼠般远远避开,贴着墙根溜走,眼神麻木而畏惧。
两个太监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对周遭的环境和目光视若无睹。沈璃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她能清晰地闻到前方太监身上传来的、属于尚药局特有的、淡淡的药草混合着洁净布匹的气息,与永巷的污浊截然不同。这气息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走向一个未知的、却必然与药石打交道的牢笼。
七拐八绕,穿过了数道戒备森严的宫门。守卫的禁军看到太监腰牌,沉默放行。越往深处走,宫墙的颜色似乎越鲜亮了些,脚下的青砖也平整干净了许多。空气里的霉味渐渐被更复杂的气味取代——干燥的草木清香、陈旧的纸张气息、隐约的苦涩药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药材堆积沉淀下来的、混合着尘埃的独特味道。
终于,在一道比其他宫门略小、但同样朱漆铜钉、透着肃穆的宫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三个方正遒劲的鎏金大字——尚药局。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陈旧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阳光曝晒后的干草气息和某种淡淡的尘埃味。这气味厚重、复杂,带着历史的沉淀,瞬间将永巷的腐臭和汀兰水榭的甜腻彻底隔绝在外。
高个太监上前,与守门的一个穿着深青色吏目服饰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了几句,递过一份文书。那吏目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扫了扫沈璃,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那目光刮过沈璃粗陋的衣着和沾着泥点的脸庞,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瑕疵品。
“进去吧。”吏目最终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侧身让开一步,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西偏院,药库。找陈司药。”
高个太监点点头,不再言语,示意沈璃跟上。
跨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平整干净的细墁青砖,光可鉴人。庭院宽阔,青砖铺地,四周是高大轩敞的廊庑和库房。空气中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细小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光柱里飞舞。廊檐下、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巨大的竹匾、苇席,上面摊晒着形态各异、颜色万千的药材:黄澄澄的菊花,深褐色的根茎,暗红色的果实,翠绿的叶片……如同铺展着一幅无声而宏大的药草图谱。
几个穿着浅青色短褐、系着同色围裙的药童,正穿梭其间,或翻动药材,或用小簸箕分拣,动作熟练却透着一股被严格规训后的刻板。他们看到进来的太监和沈璃,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早已习惯了各种陌生面孔的出入。
高个太监显然对这里很熟,径直带着沈璃穿过宽阔的晒药场,走向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这里的药味更浓,也更陈旧,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院门虚掩着,门楣低矮,门板上的朱漆斑驳脱落不少。
太监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尘土和旧书卷气息的陈旧药味涌了出来。院子里同样晒着药材,但数量少了很多,显得空旷而杂乱。院角堆着些破损的竹匾和废弃的药碾。正对着院门的一排高大库房,门窗紧闭,只有旁边一间小小的耳房敞着门。
“陈司药,”高个太监站在院中,对着耳房方向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人带来了。”
耳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片刻,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司药女官常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她的面容清癯,颧骨微高,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严肃而刻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有神,像能穿透人心,此刻正透过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小巧的玳瑁框水晶眼镜,毫无温度地审视着院中的沈璃。
她的目光,比门口那个吏目更直接,也更苛刻。从沈璃沾着泥污的鞋尖,到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襟,再到她苍白但平静的脸庞,最后落在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干净、骨节分明的手上。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挑剔,有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不耐,还有一丝深藏其下的、对“关系户”或“麻烦”的天然排斥。
“你就是沈璃?”陈司药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涩,平板,没有什么起伏,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奴婢沈璃,见过司药大人。”沈璃依规矩屈膝行礼,声音平静。
陈司药没叫起,也没回应她的礼数。她扶了扶眼镜框,目光依旧钉在沈璃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尚药局不是收容所。这里,凭本事吃饭,凭规矩立足。”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你,从今日起,就是药库最低等的药童。你的差事,就是晾晒、分拣、研磨药材。库里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错。库里的东西,一根草叶也不能少。”
她的目光扫过沈璃身后那个破旧的小包袱,眉头蹙得更紧,仿佛那包袱本身也散发着永巷的晦气。“你住的地方,在库房后头,最西边那间小屋。东西放下,立刻过来干活。今日,”她抬手指了指院子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几个大麻袋,语气不容置喙,“把这些新到的柴胡,全部挑拣干净,分出等级。日落前,我要看到分好的药材入库。明白吗?”
“奴婢明白。”沈璃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无波。
陈司药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但也仅此而已。她不再看沈璃,转身又回了那间堆满账册和纸张的耳房,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吩咐:“王五,带她去安置。动作快点。”
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一个矮壮中年药童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走到沈璃跟前,瓮声瓮气地说:“跟我来。” 转身便朝库房后面走去。
沈璃提起包袱,跟上那个叫王五的药童。绕过巨大的库房山墙,后面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土坯小屋,屋顶覆盖着陈旧的青瓦,墙皮斑驳脱落。最西边那间,门扉半朽,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只用些破布勉强堵着缝隙。王五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屋子极小,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土炕和一个歪斜的破木桌。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黄的旧草席。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墙角结着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屋顶一个巴掌大的破洞,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
“就这儿。”王五言简意赅,指了指土炕,“东西放下,赶紧去前院干活。陈司药最恨人偷懒。”说完,也不等沈璃反应,转身就走。
沈璃走进小屋。霉味和尘土味浓得呛人。她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土炕上,解开。里面只有两套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布包——那是她仅剩的几根银针和师父留下的几片关于香药配伍的残破笔记。
她将布包贴身藏好,然后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永巷泥污和浆洗房秽迹的外衣,换上包袱里一套相对干净些的旧衣。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嫌弃。
关上半朽的木门,将小屋的阴暗和霉味隔绝在身后。沈璃抬起头,望向西偏院的方向。那里,阳光正好倾洒在堆积如山的麻袋上,金灿灿的柴胡散发着干燥的草木气息。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接触到这片弥漫着药香的土壤时,无声地、坚定地,破开了坚硬的壳。
西偏院的阳光,带着初春午后特有的暖意,慷慨地洒在青砖地上,也慷慨地洒在沈璃面前那堆积如小山般的麻袋上。麻袋口敞开着,里面是刚从产地运来、未经分拣的柴胡。浓烈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药味扑面而来,干燥而微辛。
王五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忙别的活了。院子里只剩下沈璃一人,和那座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山”。
陈司药的要求冰冷地在耳边回响:日落前,分拣干净,分出等级,入库。
沈璃走到麻袋边,蹲下身。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仔细地观察。伸出手,抓了一把柴胡在掌心。根须虬结,带着泥土和干燥的茎叶碎片。粗的如小指,细的如发丝。颜色深浅不一,从灰褐色到黄棕色都有。质地有的坚实,有的松泡。混杂着枯叶、细小的石子、甚至还有几根干草棍。
她捻起一根粗壮的柴胡根,指腹感受着它的纹理和硬度,凑近鼻端,轻轻嗅闻。那熟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微辛的独特药气钻入鼻腔。她又捻起一根细弱的、颜色发暗的,同样嗅闻,气味明显淡薄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气。
这分拣,远非简单的“挑干净”那般容易。
沈璃站起身,环顾空荡的院子。没有筛子,没有簸箕,只有墙角扔着几个破旧的竹筐和几个空麻袋。她走过去,费力地将几个沉重的竹筐拖到阳光最好的院中空地,排成一排。又拖过两个空麻袋。
然后,她重新蹲回那堆柴胡“山”前。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双手探入粗糙的药材堆中。
指尖触及微凉干燥的根茎。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精准。双手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在混杂的药材中灵巧地翻动、拨弄。每一次探入,每一次收回,都伴随着一次快速而精准的判断。
饱满坚实、色泽棕黄、气味浓郁纯正的,被归入左手边的竹筐——这是上品,药力精纯,价值最高。
根茎较细、颜色稍浅、但气味尚可、质地尚佳的,落入右手边的竹筐——这是中品。
而那些细弱如须、颜色灰暗发黑、质地松泡如糟糠、或带有明显霉点虫蛀、气味淡薄甚至怪异的,则被她毫不犹豫地拂到脚边的空地上——这是劣品,或者只能算药渣,甚至需要丢弃。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双手在药材堆中穿梭,快而不乱。翻动、拨弄、拣选、归置……如同精密的器械在运作。阳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专注的神情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也恍若未觉。只有双手在不停歇地工作,将庞大的药材堆一点点分解、驯服。
时间在专注的分拣中无声流逝。太阳一点点西斜,将她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越来越长。
“吱呀”一声,耳房的门被推开。
陈司药端着一个粗瓷茶杯,踱步出来,似乎是出来透口气。她习惯性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随意地扫向院中。当看到沈璃面前的情形时,她那刻板严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错愕。
预想中手忙脚乱、药材乱丢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座小山般的柴胡堆,已经消下去了一大半。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个竹筐和一个空麻袋。左边竹筐里,是码放得相当齐整、根根饱满棕黄的柴胡上品,在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中间竹筐里,是同样分拣得干干净净、大小均匀的中品柴胡。而右边那个空麻袋里,则堆着被仔细挑拣出来的枯叶、碎石、草棍等杂物。只有脚边一小堆,是那些被剔除的劣质柴胡和药渣。
沈璃依旧保持着蹲姿,背脊挺直,双手动作不停。她正将最后一把柴胡在掌心快速翻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几根上品被准确投入左边竹筐,几根中品落入右边,几片枯叶和一小块碎石被拂到杂物袋里。
最后一把药材处理完毕。
沈璃缓缓直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有些僵硬,但她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她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又看了一眼面前分拣得清清楚楚、等级分明的三堆药材,以及旁边那堆杂物和劣品。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一丝不苟。
陈司药端着茶杯,站在耳房门口,半晌没动。镜片后的锐利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审视之外的、实实在在的惊讶。她看着沈璃平静地开始整理竹筐,将上品和中品分别倒入早已准备好的空麻袋中,扎紧袋口。又将那堆杂物和劣品仔细地扫拢,装入另一个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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