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朔戟城的西方(1/2)

这是另一重天地。若说内城是披着大泓朝威严甲胄的将军,这西城便是他甲缝里渗出的、混杂着血汗与尘沙的泥泞。高耸的夯土城墙在这里变得低矮而斑驳,巨大的条石风化剥落,裸露出底下更古老的、被无数次战火和岁月啃噬过的黄土层。城墙根下,是朔戟城庞大躯体排泄出的、最浓稠的烟火气。

这里没有笔直的官道,只有被无数脚板、车轮、牲畜蹄子生生碾轧出来的、弯绕如肠的土路。路面上永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土,晴天是呛人的黄龙,人畜走过,腾起丈高的尘烟;雨天则成了吞噬一切的泥淖,粘稠、乌黑,散发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劣质油脂和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浊流。泥浆里冻结着车辙印、蹄印、脚印,还有不知谁家泼出的泔水凝成的冰疙瘩,在阳光或月光下闪着污秽的光。

街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土坯房或歪歪斜斜的木板棚,屋顶大多铺着枯黄的麦草或残破的油毡,被风沙常年侵蚀,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土褐色。许多房屋干脆就是依着城墙根搭建的,仿佛城墙巨大的阴影下滋生的苔藓。窗户大多狭小,糊着发黄的麻纸或蒙着破皮子,透出里面昏黄摇曳的一点灯火,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疲惫的眼睛。

烟火气,在这里是粗粝的、喧嚣的、带着刺鼻味道的活命挣扎。

空气里永远飘荡着复杂的气味:刚出炉的、带着麦麸粗糙感的胡饼香;大铁锅里熬煮的、膻气扑鼻的羊杂汤味;呛人的劣质烟草和烧酒气;硝制皮子的刺鼻酸腥;牲畜棚圈里浓烈的粪尿骚臭;还有角落里冻饿而死的野狗尸体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这些气味在寒风或烈日下蒸腾、混合、发酵,构成了西城独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生存气息。

声音更是鼎沸。驼铃声沉重而悠远,那是来自更西边戈壁或草原的长途驼队卸货,高大的双峰驼卧在泥地里反刍,鼻孔喷出长长的白气。粗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炭翁嘶哑地喊着“石炭——上好的石炭——”;钉马掌的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骡马吃痛的嘶鸣;剃头挑子前,剃刀在皮带上“噌噌”地刮着;算命的瞎子敲着云板,声音干涩;更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用夹杂着番邦口音的官话叫卖着针头线脑、廉价脂粉和小孩的零嘴儿。

街道狭窄处,人流、畜流、车流挤作一团。穿着油腻皮袄的车夫甩着响鞭,骂骂咧咧地驱赶着挡路的骡马;裹着厚厚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妇人挎着篮子,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光着屁股、冻得脸蛋通红的孩童在人群腿缝里尖叫着追逐打闹;背着巨大行囊的脚夫佝偻着腰,呼哧带喘地挪动着脚步。偶尔有穿着破旧号衣的城卒懒洋洋地走过,腰刀在鞘里哐当作响,对眼前的混乱视若无睹。

抬头望去,视野却会在某个瞬间陡然开阔。越过这片低矮混乱的、如同大地疮疤般的棚户区,便是西北特有的、撼人心魄的宏大背景。朔戟城本身就像一座巨大的、土黄色的堡垒,雄踞在辽阔的平原之上。更远处,是绵延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脊背般的黄土塬,被千万年的风刀霜剑切割出陡峭的沟壑和奇崛的形态。冬日里,塬顶覆盖着尚未融化的残雪,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泛着冷硬的银光。天地相接处,是一道清晰而苍茫的地平线,显得无比辽阔,又无比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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