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西北春天味(2/2)

观星台的灯火,稳定、清冷、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理性光芒,夜复一夜地亮着,成了赤泊渊夜晚最醒目的新标志。它与不远处高大井架上悬挂的、象征草原精神的、跃动着暖黄火苗的狼首皮灯遥相呼应;又与平原上那座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顶端,在风中发出清越鸣响的青铜风铃,共同构筑了这片旱原全新的夜景。

一者为天象与工艺的冷静观测,一者为部族信仰的炽热守望,一者为自然伟力的直接吟唱。三点光芒,两种声响,在这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交织,无言地诉说着人力、天时与地利的结合,是如何一点一滴地,将荒凉点亮,将沉默唤醒。

黄昏时分,曜戈会骑马从风渠工地回城。少年如今长高了些,肩膀也宽了,但那双狼眸依旧清亮。他会在互市署前下马,买一包新炒的盐煮豆子,靠着白玉秤台的栏杆慢慢吃。有时会遇到从盐池回来的高鸾雪,圣女会停下脚步,与他简单说几句盐池的情况,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站一会儿,看广场上渐渐亮起的灯火。

夜色渐浓时,广场四周的花灯次第点亮。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树梢上,将整片广场映得如同白昼。而白玉秤台顶端,那七颗镂空的秤星孔洞后,也被人放置了特制的盐灯——灯光透过孔洞,在夜空投下七点清冷而恒定的光斑,与周围暖色的花灯交相辉映。

更夫老吴头提着那盏旧得发黑的羊角灯笼,另一只手握着磨得油光水滑的枣木梆子,慢悠悠地踱进了互市署前的广场。正是夜市最喧腾的时候,四面八方涌来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这晚间的热气——胡商扯着嗓子招徕生意的古怪腔调,铁匠铺里传来最后几声清脆的敲打,食摊上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锵锵声,油脂在火上滋滋作响的爆裂声,卖唱的姑娘拨弄琴弦的叮咚,孩童举着风车追逐嬉闹的尖叫……种种声音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

老吴头手里的梆子,“梆、梆”地敲着,那声音敦实,短促,在无边无际的喧闹里,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沸腾的鼎中,刚响起,便被鼎沸的人声吞没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听着都费劲。

可他一点也不急。他甚至连敲梆子的节奏都没加快半分,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一下,隔一会儿,再一下。他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映出青石板上被人踩得光滑的纹理。他就这么沿着广场边缘,沿着那些灯火通明的店铺和摊贩的外围,慢慢地走。

他的眼睛眯着,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目光缓缓扫过这喧腾的一切:看着那西域来的老汉将烤得焦香、洒满孜然的羊肉从铁钎上捋下来,热气腾腾地递给馋涎欲滴的客人;看着绸缎庄的伙计手脚麻利地丈量着一匹闪着光的湖绉,掌柜在一旁拨弄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看着几个刚换了值的镇西军年轻兵士,围坐在一个馄饨摊前,吃得满头大汗,大声说笑;看着一对年轻的草原夫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匹刚买的厚实绒布,脸上洋溢着对即将到来冬天的踏实期盼。

老吴头的嘴角,就在这缓慢的踱步和静静的观望中,一点点向上弯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却从眼角一直漾开到整张被岁月刻满风霜的脸上,松弛而平和。他不需要别人听见他的梆声,甚至不在意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这个提着旧灯笼的更夫。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这灯火,这人气,这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对他而言,这鼎沸的、几乎淹没一切的喧嚣,这寻常百姓为生计忙碌、为所得欢喜的景象,便是那梆声本该昭告的、最动听的“太平无事”。梆声听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满眼所见,便是最好的回响。

春风拂过定远城的街巷,带来赤泊渊淡淡的盐香,带来草原清新的草味,带来江南隐约的花气。所有这些气息混杂在一起,成了西北春天特有的味道——一种安稳的、踏实的、让人心里发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