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纽扣模具:苏州河工厂的定制记录(2/2)
林砚秋掀开仓库角落的帆布,灰尘在透过气窗的阳光里飞舞,下面盖着台废弃的小型冲压机,机身锈迹斑斑,铸铁表面生着一层青绿色的锈,但底座的水泥地上却发现了新鲜的划痕,像是最近频繁移动过。她戴上手套仔细检查,在机器缝隙里找到了半枚断裂的纽扣,塑料外壳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金属内芯,背面隐约能看到“沈”字的残痕,边缘还沾着些银白色粉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老陈最近有没有反常?”她把断裂的纽扣放进证物袋,拉链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比如和人争吵,或者接了奇怪的订单?”
“前几天总说有人跟踪他。”王厂长猛吸了口烟,烟灰落在油腻的工装裤上,烫出个小黑洞也没察觉,“他说上周送模具去沈记仓库时,看到有人在后门烧东西,火光里好像有……有血。我劝他少管闲事,沈家人不好惹,他却梗着脖子说工匠得有良心,有些货不能做。”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天他还问我,铅汞合金能不能用来做模具暗记。”
暮色降临时,林砚秋带着那半枚纽扣回到沈公馆。雕花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沈老爷子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投着晃动的人影。她推开门时,正看到沈少爷沈知远在烧毁什么文件,灰烬从铜盆里飘出来,落在地毯上像细碎的雪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这是什么?”她把证物袋拍在红木书桌上,袋中的纽扣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沈知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忙脚乱地想合上铜盆,金属盆沿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没什么……些没用的旧账,库房积压的货单。”他的手指在颤抖,袖口的玉扣叮当作响。
林砚秋捏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沈知远疼得皱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陈死了,就在你订做刻字纽扣的第二天。他看到的火光里,到底有什么?沈大少爷的尸体,是不是?”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
铜盆里的火苗窜了窜,把沈知远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扭曲的怪物。他忽然瘫坐在椅子上,雕花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我大哥的尸体。那天仓库着火前,我看到他和账房先生在仓库里争执,好像在抢一本账簿,等我进去时,他已经倒在血泊里了……账房先生说要毁尸灭迹,就放了火……”他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三天后,荣兴厂的仓库如期送来一批纽扣。木箱外面缠着粗麻绳,上面盖着红色的封条,印着荣兴厂的印记。林砚秋在验货时发现,这批货比约定的数量多了五十枚,用油纸单独包着,藏在箱子最底层。每枚多出的纽扣背面都刻着极小的十字标记,刻痕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用细针一点点划出来的。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让司机掉头回工厂,远远就看到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车间的钢架在烈火中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噼啪作响的木板掉落声里,林砚秋似乎听到了冲压机最后的轰鸣,混杂着金属熔化的滋滋声。王厂长跪在警戒线外嚎啕大哭,浑浊的泪水在满是烟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手里紧紧攥着个烧变形的模具盒,铁皮边角烫得他手心发红也不肯松开,盒盖上“沈记洋行”的标签已经被火舌舔得只剩焦黑的边角。
“是我对不起老陈……”他看到林砚秋,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那些刻字纽扣是沈大少爷订的,他说要用来标记运往北方的货箱。老陈发现那些货箱里装的不是布料,是军火!他前天才告诉我,说要去报官,我劝他别多事,沈家人手眼通天啊……”他语无伦次,声音被消防车的警笛淹没。
消防车的水柱喷在烈焰上,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在半空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落下,像一场冰冷的雨。林砚秋想起老陈工作台上的那本《模具图谱》,书里夹着的工匠行会手册上写着各种暗号,忽然明白那些多出的纽扣是什么意思——十字标记是老陈的暗语,在工匠行里代表“货有问题,危及性命”,这是他们这行传了几百年的警示信号。
赵警官在火场废墟里找到了烧毁的模具残骸,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灰烬里翻找,终于在最底层的灰烬中,发现了半片没烧尽的珍珠纹模具,陶瓷材质的表面还残留着铅汞合金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这模具是特制的,”他用镊子夹起残骸递给林砚秋,镜片后的眼睛格外锐利,“铅汞合金能让纽扣在x光下显影,通常用来标记走私货物,海关检查时一看就知道。老陈是想留证据。”
暮色四合时,林砚秋站在苏州河畔,手里捏着枚刻字纽扣,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阶,浪花卷着细小的泡沫退去,仿佛在重复着某个未说出口的秘密。远处传来码头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惊起几只栖息在芦苇丛里的水鸟。她忽然想起老陈老婆说过的话,那妇人红肿着眼睛,手里攥着老陈的遗物:“他总说做模具和做人一样,表面光溜没用,内里的纹路藏着真章,磨掉一层还有一层,总有真相能留下来。”
口袋里的怀表突然响了,清脆的滴答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打开一看,镀金的表盖内侧贴着张极小的照片——那是沈记洋行三位少爷的合影,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曲。大少爷沈知安站在中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二少爷沈知远站在左边,笑得一脸天真,完全不像个会撒谎的人,最小的三少爷还穿着学生装,眉眼间带着稚气。林砚秋把怀表合上,金属表盖扣住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模具断裂的脆响,清脆而决绝,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像某个秘密被彻底封存的声音。河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微凉,吹动她鬓边的碎发,远处的灯火在河面投下摇晃的光斑,如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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