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战场的寂静(2/2)

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嗡鸣声。林凡起初以为是耳鸣,但很快意识到不是。那是战场下方,可能尚未完全失效的能源管线、仍在运转的低功率通讯中继器、甚至是地底深处受到扰动的地下水脉,共同产生的、几乎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震动。这声音无所不在,填充着听觉的底层,如同这片死亡之地本身的心跳——缓慢、沉重、不祥。

三、沉默的重量

雷洪从自己的机甲上下来时,脚步有些虚浮。持续的高强度战斗、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最后时刻强行过载武器系统带来的身体负担,此刻如同延迟的海啸般反扑回来。他扶住机甲冰冷的腿部装甲,深吸了一口气——立刻被那混合的刺鼻气味呛得咳嗽起来。

他站直身体,目光扫视着这片属于他的防区,他的“铁砧”。

视线所及,尽是破败与伤亡的统计数字变成了具象的噩梦。他认得很多机甲的编号,记得很多士兵的脸。现在,那些机甲成了废铁,那些脸孔要么永远凝固在痛苦或茫然中,要么消失在裹尸袋下。

他没有时间去感伤。指挥官的职责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当下。

他按下通讯器,声音嘶哑却稳定,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声音在异常寂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各排排长,立刻统计上报现存人员、装备及弹药情况。”

“医疗官,优先处理重伤员,建立临时分类救护点。”

“工程官,我需要至少两条可通行的补给路线,优先修复西北角的自动炮塔群电力。”

“侦察兵,前出五百米,建立观察哨,监视蚀刻者动向,有任何异动立即报告。”

“所有人,抓紧时间进食、饮水、处理伤口。我们不知道下一波攻击什么时候来。”

命令被低声复述、传递下去。士兵们开始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器般重新启动,执行着熟悉的程序,这程序本身似乎带来了一点微弱的秩序感和掌控感。

雷洪走向临时用几块防弹板和破损装甲搭起的指挥点。副官递给他一个水壶,他接过来猛灌了几口,清凉(相对而言)的液体稍微冲淡了喉咙的灼烧感。他摊开战术平板,上面显示着防线各处的实时状态——大片大片的红色警告和灰色失效标志。

伤亡初步估计超过百分之四十。

重型武器损失超过六成。

能源节点多处被毁。

通讯时断时续。

唯一的好消息是,蚀刻者确实退到了目视距离之外,侦察兵没有发现它们立即重新集结的迹象。

但这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不安。

雷洪抬起头,望向蚀刻者退去的方向。地平线被烟雾和尘埃笼罩,看不真切。这些外星生物在想什么?这次进攻是试探?是消耗?还是它们也在评估这突然出现的、状态异常的初号机?下一次,它们会带来什么?

他的思绪不由地转向林凡和初号机。少年已经被医疗车送走,初号机也正在被隔离拖运。但战斗最后阶段,初号机右臂的诡异变化、能量吞噬的现象、以及林凡那近乎本能却又危险的应对……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绝不是设计蓝图上的东西。苏婉博士知道吗?总部知道多少?林凡身上发生了什么?那种链接……会不会已经对那孩子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

“长官。”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浑身烟尘、手臂吊着绷带的b-7阵地炮组指挥官,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军士长。“我们阵地……还能剩下两门炮,弹药不多了。兄弟们……损失了七个。”

雷洪看着老军士长布满血丝却依然坚毅的眼睛,点了点头,伸手用力拍了拍他完好的那边肩膀。“你们打得很勇敢,守住了侧翼。功劳簿上会记住的。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弹药和人员马上到。”

老军士长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表情,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踉跄地走回他的阵地。

雷洪重新将目光投向战场。他看到工程兵终于将初号机固定好,重型拖车开始缓缓移动,将那台沉默而危险的机甲拖离前线。他看到医疗兵将又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抬上运输车。他看到几个士兵合力,将一具蚀刻者重型单位的残骸推开,清理射击视野。

动作都很慢,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目睹大量死亡后的麻木。

空气中,除了那些混合的刺鼻气味,开始弥漫起另一种味道——汗水的酸味、血干涸后的铁腥味、还有从士兵们打开的简易口粮包装袋里飘出的、人造蛋白质和调味剂的味道。这味道如此平凡,却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在提醒着,活着的人还需要继续生存下去的本能。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更加昏暗了。

那不是夜晚降临,而是浓厚的烟尘进一步遮蔽了光线。战场被笼罩在一片昏黄、朦胧的暮色之中,阴影拉长,轮廓模糊。燃烧的残骸发出的火光,开始变得显眼,跳动的橙红色光芒,在废墟和扭曲的金属上投下摇曳不定、形同鬼魅的影子。

零星的火光,远处模糊的人影,低沉的机器声,压抑的人声,还有那无所不在的、细微的嗡鸣和刺鼻气味……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战后战场特有的、充满矛盾的画面:极度的破坏与缓慢的修复,死亡的凝滞与生命的挣扎,震耳欲聋的寂静与无处不在的细微声响。

林凡躺在逐渐远去的医疗车里,透过沾满灰尘的后窗,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正在被暮色吞噬的战场。初号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一片广阔的、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大地,和上面如同墓碑般林立的残骸。

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但在这极度的虚弱中,某种东西沉淀了下来。

不再是训练舱里的模拟,不再是教科书上的理论,不再是热血上涌的冲动。

是硝烟呛入肺腑的真实痛楚。

是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声音。

是死亡近在咫尺的冰冷触感。

是责任压在肩头的沉重分量。

是错误带来的鲜血代价。

是寂静中回响的、无数未能发出的呐喊。

这一切,混合着那弥漫不散的刺鼻味道,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闭上眼睛。

战场的寂静,在他耳边轰鸣。而那寂静之下,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遥远的黑暗中重新酝酿。

医疗车颠簸着,驶离这片被暂时遗忘、却又被永远铭记的土地。前方是后方医院,是可能的审问,是未知的检查,是关于初号机和他自己未来的无数疑问。

但无论如何,“铁砧”阵地暂时守住了。用鲜血、钢铁和意志,在退潮后死寂的滩涂上,留下了人类依旧存在的、残酷而沉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