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匠(2/2)
“什么?”张寡妇又激动起来,“不行!他会疼的!”
“他已经死了,不会疼。”陆远尽量温和地说,“但他喉咙里有东西,那东西让他不能安息,也让你不能安心。让我取出来,他就真的能‘睡’了。”
张寡妇哭了,哭了很久,最后点点头。
陆远让陆老七准备工具。他回到祠堂地窖,取了的工具箱。再回到张寡妇家时,陆老七已经在桌上点起了三盏油灯——的规矩,开喉需三灯照路,为魂引航。
陆远洗手,焚香,对着铁柱的尸体拜了三拜。然后取出最短的那根银针,针尖在火上烤过,轻轻刺入红印的一端。
针尖刺入的瞬间,铁柱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慢慢睁开,是猛地睁开,眼球上翻,只剩眼白。张寡妇吓得后退一步,捂住嘴。
陆远稳住手,沿着红印慢慢划开。皮肤分开,露出下面的肌肉,肌肉也是完好的,没有腐烂。再往下,是喉管。
喉管上,果然缝着一圈黑线。线已经有一部分融入了组织,但还能看见痕迹。陆远用小剪刀剪断线头,一层层剥离。
当最后一层组织被打开时,陆远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不是血肉,而是一团黑色的、棉花状的东西,塞满了整个喉管。
“这是什么?”陆老七问。
陆远用镊子夹出一小块,放在灯下看。黑色的絮状物,轻如无物,却散发着浓烈的怨气。
“是怨絮。”陆远说,“横死者怨气凝结的实体。但这么多怨絮……不像是一个孩子能产生的。”
他继续清理,在怨絮最深处,摸到了一个硬物。夹出来,是一枚戒指,银质,已经发黑,戒面上刻着一个字:“陆”。
这是陆家的戒指。陆远翻过戒指,内圈刻着三个小字:“陆青山”。
是父亲的戒指。
陆远的手开始发抖。十五年前,父亲去世时,这枚戒指随葬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淹死孩子的喉咙里?
“陆青山……”陆老七也看见了,脸色大变,“这不可能……”
就在这时,铁柱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没有借力,直挺挺地坐起,眼睛还是翻白的,但嘴巴张开了,开始唱戏: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正是《锁麟囊》的唱段,但声音不是铁柱的,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沙哑,悲怆,熟悉。
是父亲的声音。
陆远如遭雷击,后退一步,撞翻了油灯。火焰在地面蔓延,但没人顾得上灭火。
铁柱——或者说附在铁柱身上的东西——转过头,用翻白的眼睛“看”着陆远,继续唱: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
唱到“福”字时,声音突然断了。铁柱的嘴巴大张,喉咙里涌出大量黑色的怨絮,像喷泉一样涌出,落在地上,却不散,而是聚集成一个人形。
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形,没有五官,只有大致的轮廓。它转向陆远,伸出一只手,手也是黑色的絮状物组成。
陆远想跑,但腿像灌了铅。黑色的人形慢慢走近,伸出的手触到了他的喉咙。
冰冷,不是实体的冰冷,而是深入骨髓的阴冷。
“父亲……”陆远艰难地开口,“是你吗?”
黑色人形顿了顿,然后整个溃散,重新化作怨絮,在空中盘旋,最后全部钻进了陆远的嘴里。
陆远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进喉咙,他咳嗽,干呕,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怨絮在他的身体里扩散,冰冷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
“远儿!”陆老七冲过来扶住他,“你怎么样?”
陆远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抓住陆老七的手,用力写下两个字:“祠堂……”
陆老七明白了,背起陆远就往祠堂跑。张寡妇追出来,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床上恢复了平静的铁柱,喃喃道:“铁柱……你终于睡了……”
祠堂地窖里,陆远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怨絮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要炸开了。
“镇喉石……”陆远挣扎着说,“以血……封石……”
陆老七把他扶到镇喉石前。陆远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石头的裂缝上。血渗进裂缝,发出滋滋的声音,像烧红的铁烙进冰里。
石头开始震动,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陆远体内的怨絮也沸腾了,它们要冲出喉咙,却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制——是镇喉石的力量,通过血液的连接,压制着他体内的怨气。
这是一个死循环:以血封石,压制怨气,但封石的过程会吸入更多怨气。历代,就是这样被慢慢耗死的。
就在陆远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喉咙里的怨絮突然安静了。它们不再横冲直撞,而是慢慢汇聚,在他的喉咙里形成了一个……形状。
一个戒指的形状。
陆远明白了。父亲陆青山的魂魄,化作了怨絮,藏在铁柱的喉咙里,等着他回来。父亲不是被怨魂反噬,是自愿将魂魄化为怨絮,为他留下一个“完美之喉”——一个喉咙里只有父亲魂魄的怨絮,没有其他怨气的“死者”。
铁柱不是淹死的,是被选中的容器。父亲用无痕缝封住了他的喉咙,将自己的魂魄藏在里面,等着陆远来取。
这样,陆远为铁柱开喉时,就会吸入父亲的怨絮。父亲的怨絮会吸收陆远体内所有的匠气,然后……
然后父亲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不……”陆远挣扎着想吐出怨絮,但已经晚了。怨絮完全融入了他的身体,喉咙里的堵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匠气在消散,就像淤积多年的河道被疏通。那些十五年来萦绕不去的噩梦、那些对死者的恐惧、对宿命的抗拒,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镇喉石的裂缝完全愈合了,石头恢复了漆黑光滑的表面。陆远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父亲……”陆老七的声音颤抖,“他用自己的魂,换你的命。”
陆远看着手中的戒指,眼泪流了下来。十五年来,他恨过父亲,恨他把的宿命强加给自己,恨他不让自己过正常人的生活。但现在他明白了,父亲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为什么……”陆远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是他儿子。”陆老七说,“的诅咒,一代只能解一个。你父亲解了你爷爷的诅咒,现在,他解了你的。但你记住,你体内现在有你父亲的魂,你就是新的‘镇喉石’。从今以后,你不能离开陆家坳,你要守在这里,守着祠堂,等着四十九年后,为下一个解咒。”
陆远抬头:“下一个?还有谁?”
“你儿子。”陆老七说,“如果你有儿子的话。”
陆远苦笑。他三十一岁,还没结婚,甚至没谈过恋爱。的宿命像一道枷锁,让他不敢靠近任何人。
“如果我没有儿子呢?”
“那就等陆家下一代的男丁。”陆老七说,“总会有人的。一脉,不能断。”
天亮了。陆远走出祠堂,阳光刺眼。他回到张寡妇家,铁柱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但脸色安详,脖子上的红印完全消失了。
陆远为铁柱重新缝喉,用普通的针法,让他能真正安息。下葬那天,张寡妇没有哭,她说她梦见铁柱了,铁柱说他要去一个好地方,不再冷了。
葬礼后,陆远留在了陆家坳。他在祠堂旁边盖了间小屋,每天打扫祠堂,研究《封喉秘术》。偶尔有横死者送来,他也会执针缝喉,但不再吸入怨气——父亲的怨絮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屏障,所有的怨气都会被吸收、净化。
三年后,陆远遇到了一个来陆家坳写生的女孩,叫苏雨。苏雨不怕他是,反而对他的手艺感兴趣。又三年,他们结婚了。婚礼那晚,陆远梦见父亲,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苏雨怀孕那年,祠堂的镇喉石又裂开了一道小缝。陆远以血封石,裂缝愈合,但他体内的怨絮少了一部分——它们转移到了未出生的孩子体内。
儿子出生那天,喉咙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七天后消失。陆远知道,的宿命,传下去了。
但他不害怕。父亲用魂飞魄散换来的,不只是他的命,还有打破诅咒的可能。也许,等到儿子那一代,能找到真正解脱的方法。
夜深人静时,陆远会坐在祠堂里,对着镇喉石说话。石头不会回答,但他总觉得,父亲能听见。
而祠堂地窖里那些棺材,也再没有在夜里发出过声音。
它们知道,新的来了。
这一次,也许真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