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熏燎(1/2)
下了几场秋雨,院里老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
霜降这天,格外冷。
袁克文裹着厚厚的皮袄,靠在椅子里。
旁边小铜炉,藴火不断,炉身暖烘烘的,这就是他前阵子交给无尘照看的那只。
说是养炉,其实就是想借着这点火暖暖心。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人之间不用多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对方想什么。
这份情谊,不知不觉就深了。
袁克文手里攥着块白绸手帕,一下一下擦着铜炉。
擦一下,就像在擦自己的心事。
那些不甘心又没办法的事。
炉子是真好,无尘照料得也用心,这些日子下来,炉身养出了一层油亮的光泽,看着就让人舒心。
“二爷,小心手。”
无尘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一股浓重的药味立刻盖过了炉里的松香。
她看见他又把帕子往袖子里塞,忍不住皱了皱眉。
自从他把这炉子交给她,她照料得更加上心了,连带着对他这个人,也多了不少默默的关心。
“这炉子的味儿,有点呛人。”
她轻声说,总觉得这炉火旺时透出的气味,闻久了让人头发昏。
袁克文却不在意,伸手摸着炉肚上那些新养出来的温润光泽,那光泽里,好像也带着无尘手指的痕迹。
“比老爷子在居仁堂抽的雪茄好闻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嗓子一痒,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心里隐约明白,这病老不好,怕不只是受了风寒。
这真正的宣德古炉,温热之后,炉里冒出的薄烟,是含着水银毒的。
日子一长,这毒就顺着呼吸,慢慢渗进身子里。
这炉子,这病,都像这世道和他家里那些甩不掉的麻烦事,成了在他身上慢慢发作的毒。
他抬头,正好看见无尘眼里那份藏不住的担心,心里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和,又酸得难受。
她这样尽心待他,他却连这眼前的危险,也不能对她明说。
他心里明白,这“洪宪”的梦,到头来怕也是这样一缕青烟。
袁家这场富贵,说不定也要跟着散个干净。
正想着,一阵北风从堂前刮过,炉子上那些流转的金色纹路,一下子就被吹没了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他想起养宣德炉的老话,好东西是留不住的。
就像这炉子,真要养出好颜色,得从里头慢慢变。
最好的颜色是玉毫金粟。
玉毫像水银,亮晶晶的像雪片子;金粟像刚发芽的嫩黄,一颗颗浮在炉子面上。
项元汴说过,那是“淡淡穆穆的,玉毫金粟在胎子里隐隐约约地动”。可这嫩色最难守,火候稍过一点,转眼就转黄了,花了。
所以世上能留住这颜色的炉子,实在难得。
他这么琢磨着,眼睛还看着炉子。
炉火温温地蕴着,里头的铅汞慢慢起着变化。
水银漫上来的时候,亮得晃眼;铅精凝住的时候,黄灿灿的像刚炒熟的小米。
真正的宣德炉,颜色是一层层变的。
先白后黄,黄里透红,红里泛青,最后结成绀黛色。
磨掉了,藴火热之,又重新生出来。
颜色不是外染的,是由内而生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才算是真宣。
炉内的颜色,似乎总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是现在这嫩色,一阵风就什么都吹散了。
他留不住这炉子的好颜色,就像留不住眼前的安稳日子,留不住自己这副身子骨,说不定,连身边这个知冷知热的人都留不住。
大哥逼得一天比一天紧,老爷子又做着皇帝梦,他这片寒云,真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他抬眼看看无尘,她正低头收拾香具,安安静静的。
又想起妹妹静雪对林承启那点心思,还有林承启偷偷看无尘的眼神……
这年月,男男女女那点情分,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他自己都顾不全自己,还能护着谁呢?
这些念头像寒风一样绕在心头,比汞毒还呛人。
他只能守着这个小炉子,守着这点温热,还有身边这片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碎的清净。
第一道炉火烧了大概半炷香工夫,铜炉慢慢变成了深青色。
无尘递过温热的湿毛巾,说:
“书上说这时候该退火了。”
袁克文没接毛巾,眼睛还望着炉口那缕青烟。
烟越来越淡,眼看就要散了。
“你看这烟,”他声音轻轻的,
“就这么飘飘忽忽往上走,说散就散了。”
到了半夜,炉内依旧温火不断。
袁克文还拿着帕子不停擦炉子。
他只顾着看炉子流光溢彩的样子,却不知道那些要命的水银气正随着他的呼吸,悄悄往肺里钻。
“二爷,该换药了。”无尘端着药碗走过来,碗里冒着热气。
今天的药汤里,除了平常的药材,还特意多加了几根西洋参。
袁克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养炉子的活计自然都落在了无尘身上。
她慢慢发现个有趣的事:
早晚光线不同时,炉子的颜色也会变。
早上清冷的晨光里,那层青色泛着金属光泽,就像袁克文喘不过气时发紫的嘴唇;
傍晚夕阳照过来,又把它染成暖黄色,像他喝完药后脸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
这天雪刚停,难得有点暖和。
袁克文裹着厚厚的皮袄,靠在躺椅上看无尘往炉子里添柏子香。
炉口冒出的烟本来是直的,忽然被风吹散了。
他急忙哑着嗓子喊:
“快撤火!这炉子……吃烟七分饱最好!”
无尘赶紧用火钳夹出烧红的炭块。
再看炉膛,已经透出淡淡的青色。
袁克文伸出瘦得见骨的手,轻轻摸着温热的炉耳,叹了口气:
“当年冒辟疆迷养炉,董小宛肯定也像你这样,守着火候寸步不离……”
话没说完,他又咳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
就在这时,厚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袁克定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
他弹了弹烟灰,眼神阴沉,故意把半截香烟扔进了那只宣德炉里。
劣质烟味混着炉里的香料,立刻冒出呛人的浓烟,熏得无尘忍不住咳嗽。
袁克定盯着无尘手里的药碗,冷笑着说:
“二弟这病,拖了这么久,来得真怪。该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哥说笑了。”
袁克文慢悠悠吹着药汤,眼皮都没抬,
“前儿先生来看过,说是吃错了东西,上火。”
他手腕一抖,半碗药洒在貂绒垫上。您看,我连碗都端不稳了。”
无尘默默上前收拾。
她擦着药渍,感觉袁克定的目光钉在她背上。
这差事,比她想的更难熬。
“大公子若没别的事,我先去给二爷煎下一服药了。”
她低着头轻声说。
袁克定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哥!你看我逮着谁了!”
袁静雪掀帘子进来,手里还拽着个人。
正是林承启。
他一脸不情愿。
“三小姐,放手!”林承启甩开她的手,
“我这正要去琉璃厂取裱好的画呢,让你这一拽,全耽误了!”
“少来!”袁静雪叉着腰,
“你昨儿答应给我修那把团扇的,怎么见了我就跑?”
林承启缩缩脖子,眼睛却往无尘那边瞟:
“我这不是……有事嘛。”
袁克定看着这场闹剧,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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