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释厄传(1/2)
大家转头一看,只见李盛铎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脚步很稳地走进书铺。
门口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影子,让他看起来更严肃了。
他鼻梁上架着个水晶单片眼镜。
“木斋先生!”
袁克文马上转过身,笑着拱手打招呼。
他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神很温和,“刚才还说起您呢!我看见碑后头青衫子一角,就猜是您来了。”
他说话很熟络,把“碰巧遇到”说成了两人有默契。
李盛铎点了点头:“寒云世兄。”
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刚才听这边热闹,是得了什么有趣的‘证道’书么?”
他直接问起正事,省了客套话,看来很了解袁克文的脾气。
“哎哟!李大人您圣明!”
孙泥古一拍大腿,脸上的笑收敛了些,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腰都弯下去了:
“李大人!木斋先生!您老好!您能来我这儿真是我的福气!我昨天刚收到两页像是宋刻的残页,那纸那墨,看着就古老,正愁没人帮忙看看呢,您可就来了!您快请坐!”
他忙着想把条凳上那点还算干净的地方让给李盛铎。
“宋刻的先不急!”
李盛铎看着袁克文手里的《证道书》,
“说起来也巧,《永乐大典》里就收着一卷‘梦斩泾河龙’的故事”
他抬头对袁克文说:
“卷数我还记得,是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里面的文字,和世德堂本的第九回几乎一样!大典是永乐三年开始修的,姚少师就是监修的头儿。这卷西游故事,肯定是他亲手看过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拍打衣服的“噗噗”声:
“木斋兄记得真清楚!姚少师的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明白!”
话没说完,一个穿团花绸褂的人就像一阵风似的进了“雪泥轩”,原来是嘉业堂的主人刘承干。
他后襟沾着几点从新收的书箱上蹭的灰,额头有点汗,一看就是急着赶来的。
孙泥古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带着看到“财神爷”的那种高兴,声音都洪亮了:
“哎呦!刘老爷!您来了真好!您瞧瞧,您这一来,我这小铺都沾光!刚才还说有件好东西得给您留着,您可就到了!”
“贞一兄!”李盛铎笑着转身。
袁克文也拱手笑道:“翰怡兄来得正好。”
刘承干先对袁克文点点头,笑容很温和:“寒云世兄。”
他目光扫过条案上的书堆,用蒲扇指着,语气肯定:
“刚才听这边热闹,是在议论这本《证道书》吧?”
几句客气话说完,心思就全放在书上了。
李盛铎笑着回礼:
“贞一兄,碰得巧!正和孙掌柜闲聊这书的来历呢。”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打量着扉页上那行小字。
“据少师禅室秘本校勘…”
他低声念了一遍,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袁克文看他这样,就问道:
“木斋先生,您觉得这落款有问题?”
“寒云世兄,”李盛铎直起身,说得恳切:
“方才我说《永乐大典》收有西游故事,姚少师身为监修,自然经眼过这类文字。但这‘校勘’二字,分明是说拿少师的藏本作底本来核对文字。这里头有个关节——少师既在《大典》中收录此卷,为何又要另藏秘本?况且这《证道书》分明是道家解西游的路数,与少师的禅门身份实在不合。”
他略作停顿,又道:
“再说‘少师禅室’这个名目,各种志书上都未见记载。姚少师在护国寺时,是否真有个唤作‘禅室’的藏书处?有没有这部《西游》秘本?这些都无从考证。依我看,怕是书商知道少师与《大典》的渊源,故意借他的名头来抬高书价。”
这番话说完,铺子里一时无人作声。
刘承干在旁点头:
“木斋兄说得在理。清代书坊最擅长这般操作,借前贤名号往脸上贴金。”
孙泥古原本还为这“少师秘本”沾沾自喜,听两位行家这么一说,顿时泄了气。
他讪讪地挠头:
“这么一说...确是小的糊涂了。光看见‘少师’二字就昏了头,没细想这里头的弯弯绕。”
袁克文想了想说:“木斋先生说得对。姚少师既然掌管《大典》,这类神怪篇章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
他话头一转,看向经幢后面荒草丛生的少师祠废墟,“光绪三十三年那场大火,倒烧出一件怪事。听说清理大雄宝殿瓦砾的时候,从炸裂的地基暗格里,找出几卷元朝的旧抄本,像是讲唐僧取经的平话本子?”
孙泥古一听,马上插嘴,带着市井传闻的肯定语气:
“哎哟袁二爷!这事儿护国寺的老人都知道!说是用灰扑扑的皮子裹着,字都被虫子啃了!当时闹得挺大,可没两天…嘿,东西就没影儿了!您说怪不怪?要我说啊——”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敬畏,“准是姚少师显灵了!他老人家当年可是这护国寺的真佛爷,他藏的东西,凡人哪配留着?”
刘承干目光转到条案旁边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上,随口问道:
“孙掌柜,这是新收来的?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孙泥古被刘承干一问,小眼睛立刻亮了,好像就等着这句话。
他“哎哟”一声,利索地解开麻绳,一边絮叨:
“刘老爷,您可说对了!昨天刚从西城一户破落旗人家里整包收来的!说是祖上存的老书,在仓房里堆了几十年,耗子都在里头做窝了!您几位是行家,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漏可捡?”
说着,他哗啦一下,把包袱里一摞摞泛黄发脆、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的旧书倒在了条案的空处。
动作有点粗鲁,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就在这堆品相不好、大多是普通四书五经和地方志的旧书散开的时候,一本函套破旧、纸色暗得像老铜钱的厚册子,骨碌碌滚到了条案边,差点掉下去!
它那深蓝色函套的一角破了,露出里面粗厚的纸张和上图下文的版式。
“小心!”刘承干正好看见,喊了一声,手疾眼快,用蒲扇一托,刚好接住了那本要掉下去的书!
他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盯在函套破口露出的内页上。
“咦?上图下文?这是万历年间福建刻书的风格吧?”
刘承干脱口而出,用蒲扇小心地把书拨回案上。
也顾不上客套了,打开函套,里面是一部纸色暗黄、封面有点破损的古书。
他弯腰细看,封面上的字迹还认得出来:
“‘新锲全像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书林莲台刘求茂绣梓。”
李盛铎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越过条案上飞扬的灰尘,准确地落在那本刚“逃过一劫”的旧书上。
他轻轻“哦?”了一声,单片眼镜后面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也忘了刚才的《证道书》,上前一步:
“《释厄传》?贞一兄好眼力!这书名很少见!快看看!”
袁克文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也是一亮,嘴角带着兴趣:
“孙掌柜,你这‘耗子窝’里,还真扒拉出点好东西了?”
孙泥古正被灰尘呛得咳嗽,一听“少见”、“好东西”这几个字,小眼睛瞪得溜圆!
他赶紧凑过来,看着那本自己差点当垃圾摔了的破书,又看看三位大行家认真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可能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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