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江赋》雏形(1/2)
腊月将至,金陵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薄雪。雪粒细碎,落在西苑庭院里,并未积起来,只在青石板、枯草叶和海棠树的枝桠上,覆了一层浅浅的、晶莹的糖霜般的外衣。空气清冽砭骨,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这日晨课方毕,晦庵先生合上手中的《礼记》,对正在收拾笔砚的苏云璋道:“今日天光尚可,随我出门走走。”
苏云璋微怔,随即恭敬应下。先生少有这般兴之所至的举动。他帮先生取过遮雪的青布暖兜,自己则戴上了一顶厚厚的绒帽,师徒二人并未惊动太多仆从,只由福伯远远跟着,悄然从国公府的侧门出了府。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街市,而是出了城门,直往城外的江边而去。越近江边,风雪似乎愈发大了些,视野却骤然开阔。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浑黄的江水在风中翻涌着浊浪,涛声阵阵,撞击着堤岸,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响。远处几艘泊岸的漕船随着波浪起伏,桅杆上的旗帜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江岸边的芦苇早已枯黄,顶着沉甸甸的雪絮,在风中无力地摇曳。
先生领着他在一处背风的高坡上站定。寒风立刻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刺得脸颊生疼。苏云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见先生解下了暖兜,任风雪吹动他花白的须发,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浩瀚江面。
“看。”先生只说了这一个字。
苏云璋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去。他生于公府,长于深院,何曾见过这般苍茫壮阔而又带着几分野性与寒意的景象?初时只觉得风大浪急,天地间一片混沌动荡,令人心生畏惧。但看着先生那岿然不动的身影,他渐渐定下心神,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去。
他看到浑浊的江水并非一味蛮横,那浪头涌起、拍下、退去,竟隐隐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如同巨兽深沉的呼吸。他看到雪花落入江中,瞬间便被吞没,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看到远处水天相接之处,迷迷蒙蒙,分不清哪是云,哪是水,仿佛天地未开时的鸿蒙状态。寒风刮过耳畔,带来了江水特有的腥湿气,也带来了远处舟子隐约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号子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先生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然则,水无常形,却有其性。你看这江水,奔流到海,看似一去不返,实则升腾为云,降落为雨,复归江河,循环往复,何曾真正消逝?其性为何?”
苏云璋心中巨震。先生平日在书房中讲述的“道”、“性”、“循环”这些抽象的概念,此刻与眼前这奔流不息的浩荡江水猛地重合在一起!那不再是书页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咆哮着的、蕴含着无穷力量与奥秘的存在。
他看得入了神,忘了寒冷,忘了身处何地。只觉得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激荡、在涌动,仿佛也要随着这江水一同奔流。那些读过的诗句,“江流天地外”,“黄河之水天上来”,此刻都有了真切的依托。他看到了水的柔韧与刚猛,看到了时间的流逝与永恒,看到了个体的渺小与天地之道的宏大。
回府的路上,他异常沉默,只是靠在车厢壁上,微微闭着眼。脑海中依旧是那江涛的轰鸣,那雪落江心的寂灭,那水天相接的苍茫。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汹涌,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连数日,他都有些神思不属。洒扫时,觉得扫帚划过的痕迹像水波;研墨时,觉得那墨汁的流转有江水的影子;习字时,笔下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波涛的起伏之势。甚至在用饭时,看着碗中清汤微漾,都会愣怔片刻。
晦庵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也不催促。
直到第三日午后,天空放晴,冬日的阳光苍白而冷淡地照进书房。苏云璋照例在习字,写的却不再是单字,而是无意识地在纸上涂画着一些曲折的、连贯的线条,仿佛在模拟某种流动的形态。
先生走到他身边,看了片刻,忽然道:“可是心中有物,欲诉诸笔端而不得其法?”
苏云璋猛地回过神,放下笔,有些赧然,又带着几分困惑:“先生,学生……学生自那日江边归来,心中总觉堵着些什么,眼前时时有江流雪浪之影,耳畔常有风涛号子之声。想说,说不出的;想写,又不知从何落笔。”
“哦?”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缓声道,“此乃‘兴感’之兆。心有所触,情动于中,故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你既觉‘说不出’,‘写不出’,乃是尚未找到与之相契的‘言’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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