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云璋晚年(2/2)

“花纹在心里。”苏云璋温声道,拿过笺纸,又取过一支小号的毛笔,蘸了点清水,在笺上缓缓写下一个端正的“棠”字。“你看,这就是‘棠’,海棠花的棠,也是咱们家的‘棠’。这纸的颜色,就像海棠叶初生时的样子。”

安哥儿似懂非懂,但看曾祖父写字,也来了兴致,伸出小手指,学着在纸上虚划。苏云璋便握着他的小手,带着他一笔一划地描那个“棠”字。老人的手已有些颤抖,孩童的手稚嫩笨拙,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清水笔迹很快便干了,只留下些许水渍。但这一老一少,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阳光透过窗纸,笼罩着他们,画面温馨得令人心头发软。

柳清徽在一旁静静看着,手中针线不停,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教了一会儿字,安哥儿坐不住,又缠着曾祖父讲故事。苏云璋便挑些最简单的、关于花草树木、小动物的典故,用最浅白的话讲给他听。安哥儿听得入神,不时发问。苏云璋总是耐心解答,即便有些问题天真得可笑,他也认真对待。

直到安哥儿被乳母哄着带走去睡午觉,暖阁里才重归宁静。

“这孩子,眉眼像极了砚之小时候。”柳清徽望着曾孙离去的方向,轻声道。

“嗯,性子却比砚之活泼些,像玉儿小时候。”苏云璋咳了两声,柳清徽立刻递上温水。他喝了一口,顺了顺气,才继续道,“看着他们,便觉得……咱们是真的老了。”

“老有何妨?”柳清徽替他掖了掖毯角,语气平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各有各的景致。老了,才能这般清清静静地,看儿孙绕膝,听琴赏雪。年轻时再多的惊涛骇浪,所求的,不也就是最终这一份安宁么?”

苏云璋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如今这般,很好。”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雪光,“只是有时想起晦庵先生,想起林公,甚至想起义忠亲王、北静王他们……那些故人,无论敌友,大多都已不在了。这世间,终究是后来人的了。”

他的语气里并无多少感伤,只有一种见证过时代变迁、人事代谢后的平静慨叹。

柳清徽沉默片刻,道:“故人虽去,精神不灭。晦庵先生的学问风骨,林公的忠贞清白,乃至……那些反面之人的警示,都留在了那里。咱们苏家的‘春深不谢’,能传下去,便是对过往所有经历,最好的告慰。”

“是啊。”苏云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能看着‘春深’的枝叶,在新一代身上继续发芽,抽条,我们这一生,便算没有虚度。”

午后,苏砚之与黛玉过来请安。苏砚之如今已是兵部侍郎,沉稳练达,气度越发沉凝。黛玉则除了操持状元府中馈、管理医庐,更多了份含饴弄孙的从容。两人见父亲(公公)精神尚可,陪着说了会儿话,多是些家常琐事与儿孙趣闻,绝口不提朝中烦扰。苏云璋也只是听听,偶尔问一两句孙辈近况,并不多言。

待儿子儿媳离去,日头已开始西斜。雪地反射着金红色的光芒,将暖阁内映得一片暖融。

柳清徽扶着苏云璋,慢慢挪到窗边的软椅上坐下,让他能更好地看看庭院雪景与那株海棠。她则搬了绣墩坐在他身旁。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看夕阳将雪地与海棠枝染上瑰丽的颜色,看暮色一点点吞噬天光。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偶尔,苏云璋会指着某处道:“你看,那根枝子,还是我小时候爬上去摘果子摔下来,祖父让人绑了铁箍加固的,如今还在。” 或者柳清徽会说:“记得玉儿小时候,最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爱躲在这窗下的榻上。”

点点滴滴,都是浸润在这个家每一寸砖石草木间的记忆。

掌灯时分,屋内灯火亮起,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依偎在一处,拉得很长。

苏云璋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眼皮有些沉重。柳清徽察觉了,轻声道:“累了便歇着吧。”

“嗯。”苏云璋应着,却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看着她被灯光柔和了轮廓的侧脸,忽然低声道:“令仪,这一生,辛苦你了。”

柳清徽一怔,转头看他,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何谈辛苦?与你相伴,便是人间至幸。”

苏云璋也笑了,那笑容里,是历经沧桑后,归于平静的、无比满足的安然。他缓缓闭上眼,听着身旁妻子平稳的呼吸,感受着屋内令人心安的暖意,沉入了黑甜梦乡。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夜空澄净,寒星初上。积雪覆盖下的海棠树,与这暖阁中相守一生的老人一样,在冬日严寒中静默着,深藏着无数故事与生机,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这便是苏云璋的晚年,褪去所有光环与波澜,只余下最质朴的相伴、最深沉的回望、与最宁静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