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闺阁之乐(1/2)
暮色如一块巨大的、渐次晕染的墨锭,缓缓研磨着天际最后一抹橘粉,直至那墨色彻底浸润了金陵城的飞檐斗拱。苏府内院,一盏盏精致的明角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薄纱窗棂,与渐浓的夜色温柔抗衡,将“棠音阁”笼罩在一片宁谧温馨之中。
苏云璋踏着这溶溶月色归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日朝会,半日东宫讲读,与那些或精明或迂阔的官员、僚属周旋,言语机锋虽伤不了他分毫,却也如滴水穿石,悄然消耗着心神。然而,当他的脚步迈入棠音阁那道月洞门,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绿萼梅冷香时,那紧绷的肩线便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室内,柳清徽正临窗而立。她穿着一身家常的莲青色软缎长袄,未施粉黛,青丝只松松绾了个髻,斜簪着他赠的那支羊脂玉兰簪。窗边的黑漆螺钿小几上,摊开着一卷画册,她微微倾身,纤长的手指正轻抚着画上一处远山,眉眼低垂,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这片笔墨山河。
苏云璋没有立刻出声,他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一幅绝美的画,悄然走到她身后。他的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头,落在画上,认出那是他前日偶然在城南“墨韵斋”购得的《春山访友图》。画者佚名,但笔力不俗,意境高远,他一时喜爱便带了回来,置于书房,不想此刻正在她手中。
“在看什么,这般入神?”他终于开口,声音因刻意放轻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带着一日未曾使用的微哑。
柳清徽闻声,并未惊惶,只是那凝神的姿态微微一松,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她侧过身,唇边自然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宛如月下初绽的海棠。她将手中画册向他那边倾了倾,指尖点在那片皴擦渲染的远山上:“是夫君前日带回来的这幅《春山访友图》。我看了许久,总觉得这远山的皴法,虽显稚拙,不及名家老辣,但其意韵……竟与夫君早年那幅《春江赋》意稿中的水波,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云璋心下微讶,接过画册,就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丝天光与她并肩细赏。他带回此画,多是爱其整体气韵的空灵超逸,并未如她这般细致入微地剖析技法。此刻经她点破,凝神看去,果然发觉那山石皴擦的笔触间,那股力求表现自然生机与湿润气息的“意”,与自己当年观江有感,试图以笔墨捕捉江水奔流内蕴之“润”,确有神似之处。
“你这一说,倒真提醒了我。”苏云璋沉吟道,指尖虚虚划过画上山峦轮廓,“作《春江》时,心绪澎湃如潮,下笔只求其奔涌之势,恨不得将胸中沟壑尽付笔端;而此画作者,观其笔意,心境想必更为冲淡平和,笔下虽绘静止山川,内里生机却如泉眼暗涌,绵绵不绝。一动一静,境界或有不同,然其核心,皆在于一个‘润’字,力求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他顿了顿,侧首看向妻子被灯光柔化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清徽,你的眼力,愈发精进了。观画能入此微境,已不止于‘赏’,近乎‘析’了。”
柳清徽抬起眼帘,眸中光华流转,映着灯烛,如同浸在清泉里的墨玉。她微微一笑,并未如寻常妇人般谦辞,只坦然接受了他的赞誉,声音清越:“是夫君早年便已悟得此理,我不过时常观摩你的手稿,耳濡目染,拾人牙慧罢了。”她说着, 转身走向一旁花梨木小几上早已备好的茶具,“水正沸,夫君忙碌一日,可愿品鉴我今日新试的‘海棠窨片’?看看这‘润’字,可能入得茶汤?”
只见她素手纤纤,姿态娴雅地开始烹茶。烫杯、纳茶、高冲低斟,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场静默的舞蹈。随着热水注入,一股独特的茶香立刻弥散开来,不同于寻常花香窨制茶的甜腻馥郁,这茶香中带着海棠初绽时那一缕极淡的、近乎冷冽的幽香,巧妙地与茶叶本身的清醇气息融合在一起,清冽怡人,瞬间驱散了室内残留的些许沉闷。
苏云璋接过她递来的那只素白釉品茗杯,触手温润。他先观其色,但见汤色澄澈透亮,宛如初融的雪水;再凑近细嗅其香,那冷香与茶香交织,直沁心脾;最后才浅啜一口,茶汤入口,初时微有清苦,旋即化为一股绵长的甘润,那缕独特的海棠冷香仿佛不是停留在舌尖,而是顺着喉间悄然潜入四肢百骸,令人心神为之一清。白日里在朝堂之上、东宫之中沾染的那些无形的尘埃与疲惫,似乎都被这一盏清茶悄然涤荡干净。
“好茶。”他放下茶杯,由衷赞道,目光温和地落在妻子沉静的容颜上,“香而不艳,清而不薄,苦后回甘,余韵悠长。更难得的是,这股冷香不夺茶之本味,反添清逸之气。此茶……恰似……”他微微停顿,语气愈发低沉温和,“恰似做人,内蕴风骨,不流于俗。”
柳清徽抬眸与他对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他懂她,不仅懂这茶中匠心独具的滋味,更懂她研制此茶时,所寄托的那份不争不抢、自有风骨的心绪。这种无需言传便可意会的懂得,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令她心折。她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轻声道:“能得夫君此评,这半日工夫便算没有白费。”
用罢晚膳,撤去杯盘,月色已上中天,清辉遍洒,将那株与苏云璋同岁的西府海棠照得枝影婆娑,在地上绘出疏密有致、如梦似幻的墨痕。微风过处,已有几分饱满的花苞在枝头轻轻摇曳,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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