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闺阁之乐(2/2)
“如此良夜,不可无丝竹。”苏云璋今日心境颇佳,那盏“海棠窨片”仿佛洗去了他最后一丝倦意。他命侍立在侧的墨泉去书房取来他那张珍贵的“焦尾”古琴。柳清徽见状,亦含笑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采薇,将她那张栗壳色、光泽温润的古筝捧出。
二人无需多言,默契地在海棠树下设下琴案。月光与廊下灯光交织,为他们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苏云璋盘膝坐下,指尖轻抚过冰弦,试了几个清越的音符。柳清徽则于筝前端坐,腰背挺直,姿态优雅。
起初,琴音先起,沉稳开阔,如月下无垠的平湖,波澜不惊,却蕴藏着深沉的力量;继而,筝声融入,清越婉转,如夜风拂过棠枝,引得花影摇曳,暗香浮动。琴与筝,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知己,起初各自表述着心事,琴诉说着朝堂的广阔与胸中的丘壑,筝应和着庭院的宁静与心底的温柔。渐渐地,两种音律不再分彼此,他的琴音铺陈开一片浑厚的底色,她的筝声则如灵动的笔触,在其上点缀出璀璨的光华。旋律缠绕着,攀升着,竟自然而然地汇流合一,演绎的正是他们二人共同斟酌、修改了无数次的那曲《棠荫曲》。
这曲中,有他们初见时的琴笛相和,有书信往来的灵犀相通,有灯下并肩的温情脉脉,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曲调缠绵悱恻处,如鹣鲽相依,难舍难分;高昂激越时,似棠华怒放,绚烂夺目。月光静静流淌,海棠默然伫立,仿佛都沉醉在这琴筝和鸣所构筑的音律世界之中。侍立在远处的丫鬟仆妇们,皆屏息静气,面上带着欣羡的笑意,不忍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破了这宛若天籁的和谐。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夜色里,余韵却似仍萦绕在棠枝之间,久久不散。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心意相通、精神共鸣之乐,远胜于世间任何繁华喧嚣。
苏云璋放下琴,起身走到柳清徽身边,很自然地执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因方才抚筝而带着一丝微凉,却让他感到一种无比的踏实与温暖。他握着她的手,一同望向庭中那株在月光下静默的海棠,心中感慨万千。白日里在权力场中搏杀时的那份孤高与冷硬,在此刻,在这琴音茶香与妻子温柔的目光中,尽数化为难以言喻的绕指柔情。
“清徽,”他低声唤她,语气是外人从未得见的全然松弛与依赖,“有时立于这庭中,看着这棠树,看着你,便真想就此不管不顾,抛下那些俗务纷扰,只与你在此处,日日赏画、品茗、抚琴,做一对只闻风声雨声读书声的闲散夫妻。”
柳清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起另一只手,为他拂去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一片极小海棠花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夫君心怀天下,志在经纬,岂能真因妾身困于这方寸之地?这棠音阁,永远是你倦怠时可随时停靠的港湾,是洗尽铅华后的归处。前路纵有风雨,妾虽力弱,亦当持伞相伴,绝不让你独行。”
她顿了顿,眼波温柔地扫过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眉眼,语气转为家常的暖意:“更何况,家中需要夫君的,又何止我一人?祖母今日还念叨,说玉儿在她那儿背《诗经》,口齿伶俐,颇有慧根,让她老人家开怀不已;兄长前日派人送来的那方洮河绿石砚,你可试过了?他特意嘱咐,说此石质细润,发墨快而不损毫,最合你平日用工……”
她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说的皆是家中琐碎寻常之事——老祖宗的含饴弄孙之乐,兄长的关切之情,甚至明日厨房拟定的菜式……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而坚韧的力量,如同无数柔韧的丝线,将苏云璋更深地、更牢固地锚定在这烟火人间、温情血脉之中。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孤身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也不再是仅仅为了个人抱负而奋斗的臣子。他的身后,有着需要他全力守护,也同样在默默支撑着他的整个苏氏家族。这份沉甸甸的牵挂,是软肋,更是最坚硬的盔甲。
苏云璋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他手臂微微用力,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衣料上,发间那支羊脂玉兰簪传来熟悉而温润的触感。他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与自己身上相似的冷香,发出一声满足般的喟叹。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无比的珍视与庆幸。
月色棠影里,一双人依偎的身影,构成了这金陵深宅中最寻常却也最动人的风景。而这闺阁之内,品画论艺的知音相得,茶香琴韵中的灵犀互通,家常琐语里的温情脉脉,共同汇聚成的鹣鲽情深,已然成为苏云璋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最坚实、最温暖的力量源泉。他知道,无论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繁花似锦,总有一盏灯、一杯茶、一段清音,一个永远懂他信他的人,在这棠音阁中,静候他的归来。这份笃定的守护,便是他敢于在世间任何战场上纵横捭阖的最大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