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翱翔(2/2)

宽阔的车间地面铺设着两条平行的、永不疲倦向前缓慢移动的厚重传送钢链,巨大的飞机骨架,不再是“冯如一号”那种纤细的木质桁架,而是用高强度合金钢管焊接成的坚固框架,被牢固地固定在特制的托架上,如同躺在钢铁河床上的巨鲸。

托架随着传送链的节奏,一格一格,稳定而不可阻挡地向前移动。每一个工位上方,都悬挂着清晰的工序牌和标准化的工具架。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戴着护目镜的工人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精密的齿轮,当一个托架移动到面前,他们便迅速、准确、沉默地开始工作。

有的用气动工具在骨架上铆接预制成型的铝制蒙皮面板,铆枪发出清脆密集的“哒哒”声;有的在安装标准化生产的机翼连接部件;有的则麻利地铺设着颜色分明的管线束,动作娴熟得如同在编织一件艺术品。没有吆喝,没有混乱,只有传送链低沉的嗡鸣、工具工作的声响和大型行吊偶尔移动时钢缆摩擦的吱嘎声,汇合成一首冰冷而高效的工业交响。

冯如站在车间高处的参观走廊上,俯视着下方这条流淌着金属与汗水的河流,他看到一架飞机的骨架,从最初的钢管框架,在流水线上移动了几十米后,逐渐被蒙皮覆盖,显露出机身的雏形,再装上机翼、尾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处停滞。

这和他记忆中在美国工棚里,几个人围着半成品飞机爬上爬下、手忙脚乱、耗时数周才能完成一架的景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效率,这个冰冷的词汇,在这里化为了肉眼可见的洪流。

“标准化是工业的基础。”孟庆斌站在他身边,言简意赅地讲解着现场,他引着冯如来到旁边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库房,这里没有飞机骨架,只有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金属货架,如同钢铁构筑的森林,货架上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不清的零部件。

冯如走到一个货架前,随手拿起一个铝制的翼肋,入手沉甸甸的,边缘光滑,弧度精准。他注意到上面打着一个清晰的钢印编号“y-07-0032-a”。孟庆斌拿起旁边货架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翼肋,钢印是“y-07-0032-b”。

“a、b代表左右。”孟庆斌解释道,“所有同型号翼肋,无论生产批次,尺寸、重量、材质、强度,误差控制在0.2毫米以内。这里每一个螺丝钉、每一根操纵拉杆、每一块仪表板,都有唯一的编号和标准。装配线上不需要选配,不需要修锉,拿过来就能装,装上去就能用。”他拿起一个封装在油纸袋里的轴承,“包括这个,如果坏了就换换,同一个编号,换上就行。”

冯如摩挲着手中那冰冷、精确、毫无个性的翼肋,心中五味杂陈。他追求的是每一架飞机的“灵性”和独特优化,而这里追求的,是绝对的、冷酷的、可复制的“一致”,这是工匠精神与工业洪流最本质的碰撞。

而最让冯如感到窒息的地方,是那座被称作“风洞”的庞然大物,它深藏在一座巨大的、形如锅炉房的建筑内部。跟随孟庆斌穿过几道厚重的隔音门,一股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震得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都在微微颤抖。

进入核心区域,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直径近十米的巨大圆形管道横亘在眼前,管道内壁光滑如镜。管道的一端,是几排如同巨型管风琴音栓般的巨大进气格栅,强劲的气流正被狂暴地吸入,另一端,则连接着功率大得令人咋舌的扇叶组,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此刻,管道中央的测试段,一架按比例缩小的双翼机模型被复杂的支架固定在气流中。模型机翼上、机身上,贴满了细小的丝线,在狂暴的人造飓风里疯狂舞动,清晰地勾勒出气流流过的轨迹。

“风速,每秒45米!”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盯着仪表盘,大声报数。

“记录翼根涡流形态!”

“平尾抖振临界点!注意!”

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聚集在控制台前,盯着闪烁的示波器和高速摄影机传回的影像,大声交流着各种冯如闻所未闻的术语:“雷诺数”、“附面层分离点”、“压力分布云图”……巨大的数据如同瀑布般在墙面的显示灯牌上流淌刷新。

孟庆斌指着管道中那架在狂风中“飞行”的模型,对看得目眩神迷的冯如说:“你的‘冯如一号’,设计很大胆,但很多地方是靠经验,靠感觉,感觉会骗人,风不会。在这里,每一个弧度,每一片翼型的微小改动,都会用数据告诉你,它到底能飞多快,能拉多高,会不会失速、颤振!我们要造的‘落后’飞机,也必须在这里拿到‘准生证’!用最笨的力气,造出最可靠、最安全的翅膀!”

冯如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看着那些在狂暴气流里疯狂舞动的丝线,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决定生死的冰冷数据,久久无言。他过去无数次在简陋工棚里凭借经验和勇气做出的修改,在这里,被还原成了赤裸裸的、可被精确测量的物理法则。

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以及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在他心中交织升腾,“孟工,你们根本不需要我的设计,我还不如那几个做测试的工作人员懂得多,但是我相信你们让我来是出于好意,我接受邀请!不管你们让我做什么!

“你是一个值得所有华夏航空专业敬仰的人,邀请你来,只是想让你走的更远。”孟庆斌似乎懒得动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我?”

“嗯,你……”

一周后,一间同样宽敞明亮、挂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结构分解图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冯先生,这个方案……恐怕不行。”孟庆斌皱着眉头,将一份冯如精心绘制的设计草案轻轻推回桌子中央。草案上是一架颇具冯如个人风格的双翼机,机翼采用了优雅的弧形翼尖,机身线条流畅,充满了设计者的匠心。

“为什么?”冯如的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否定的不悦,“我觉得双翼机的极限也就到这了,这种翼型升力特性优异,我计算过……”

“计算没错,”孟庆斌打断他,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图纸上快速圈点,“问题不在性能,在制造,你看这里,”他指着那优美的弧形翼尖,“这个结构,装配线上需要至少三个熟练工耗时半天才能校准安装,太慢!”

孟庆斌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块巨大的绘图板前,上面钉着另一份相对简陋许多的设计图,平直的矩形机翼,方头方脑的机身,连接处都是简单的直角或大圆弧过渡,“其实用这个就差不多,比美国的要强不少了。”

他敲了敲图纸,“翼肋,全部统一规格,用标准尺寸铝板在折弯机上‘咔咔’几下就出来。蒙皮,平板或者简单弧面,下料快,铆接更快!机身框架,用标准钢管焊接,连接点全部设计成法兰盘螺栓紧固!装配线上,一个生手培训三天就能上手他那个工位!”

冯如看着自己那份充满艺术美感的设计图,又看看墙上那份方方正正、毫无“灵气”可言的方案,脸色变幻,最近他恶补了很多孟庆斌提供的飞机资料,已经开始看不懂了,为此他在补充其他大量的相关知识,不过双翼他的发言权更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研究双翼飞机。

“可是……这样的飞机,性能……”冯如试图争辩。

“大哥啊,性能比美国的强就行了,”孟庆斌转过身,有些无语道:“反正咱们是外销的,我们又不需要它单挑‘青鸟’!我估摸着欧洲那边买过去就没想着空战,当前线需要一张清晰的航拍照片,或者炮兵坐标时,他们才会开着这家伙去转一圈。可靠性、可维护性、生产速度,就是它最大的性能!”

孟庆斌的话刺破了冯如心中最后一丝工匠的矜持,他沉默着,走到绘图板前,凝视着那份丑陋但高效的设计图,缓缓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拿起孟庆斌放在桌上的红蓝铅笔,走到自己的设计图前,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划掉了那个优雅的弧形翼尖设计,在旁边的空白处,用直尺和圆规,开始勾勒一个平直、简单、易于折弯下料的矩形机翼轮廓。接着,他开始修改机身结构,将复杂的曲面连接,大刀阔斧地改为易于焊接和螺栓紧固的直角框架……

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是一个旧时代的匠人,在亲手埋葬自己过往的骄傲,又像一个新时代的工程师,在钢铁的洪流中,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坐标。

孟庆斌看着冯如专注而决绝的侧影,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无声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绘图板旁,拿起另一支铅笔,开始就具体的结构强度、材料厚度和连接方式,与冯如低声讨论起来,争论依旧存在,但目标已然一致。

五灵厂巨大的试飞场上,跑道在融雪和反复碾压下显得有些泥泞,但跑道旁,却围满了人。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穿着灰色军装的警卫士兵,还有朱云飞、孟庆斌等一众高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跑道起点那一抹草绿色的身影上。

那是第一架完全按照流水线标准生产出来的双翼侦察机,它被正式命名为“重明鸟·天目”。它没有w5000那种凌厉的流线型,机身方头方脑,机翼平直,涂着简单的草绿色伪装漆,像一只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朴实无华的甲虫,只有机头那台星形九缸气冷发动机,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显示着它并非凡物。

冯如穿着崭新的皮质飞行夹克,戴着一顶同样崭新的飞行帽和风镜,他站在飞机旁,最后一遍仔细检查着操纵杆、仪表和翼面张线。这架飞机凝聚了他一个月的心血,更凝聚了他从“工匠”到“设计师”的艰难蜕变。

每一个铆钉的位置,每一根拉线的张力,都遵循着严格的工艺文件和检验标准,它身上,已经几乎找不到“冯如一号”那种个人风格的印记,只剩下流水线赋予的方正、肃杀。

“冯先生,其实你没必要自己上,我们培训了一批试飞员。”朱云飞走了过来,声音沉稳,眼神里带着期许。

“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冯如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抓住机翼上的登机扶手,动作利落地翻身跨入敞开的驾驶舱。

“启动!”冯如朝地勤打了个手势。

地勤猛地扳动巨大的启动摇柄,机头那台星形发动机发出一阵短暂的咳嗽般的喘息,随即,九个气缸如同苏醒的雄狮般次第爆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哒哒哒哒……!排气管喷出淡蓝色的烟雾,整个机体都随着澎湃的动力微微震颤起来,强劲的气流吹拂着跑道旁的枯草,也吹动着冯如飞行夹克的衣领。

他熟练地检查了一遍仪表:油压正常,水温正常,转速稳定,然后,轻轻推动节流阀,发动机的咆哮声陡然增大,声浪震动着耳膜,冯如松开刹车,轻点方向舵。

草绿色的“重明鸟·天目”开始缓缓滑出停机坪,粗大的轮胎碾压在湿软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它滑向主跑道,速度逐渐加快,简陋的仪表盘上,空速表指针开始稳定地向右摆动。

跑道尽头越来越近,冯如双手稳稳握住操纵杆,双脚轻点方向舵踏板,保持机头指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机轮碾过跑道接缝时的每一次跳动,感受到发动机传递到座椅上的强劲脉动,当速度表指针越过一个特定的刻度时,他果断地、平稳地向后拉动了操纵杆。

机头轻盈地抬起!主轮瞬间脱离了泥泞跑道的束缚!

一股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失重感包裹了冯如,透过风镜,他看到地面在视野中迅速下沉、后退,泥泞的跑道、攒动的人群、巨大的厂房轮廓,都飞快地缩小。发动机的轰鸣在空旷的天际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强劲的气流呼呼地灌入敞开的座舱,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初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融雪气息的凛冽。

“重明鸟·天目”如同一只挣脱了大地引力的笨拙大鸟,带着一种质朴而坚韧的力量,稳稳地冲上了灰蓝色的天空!没有之前试驾过的青鸟那种令人窒息的推背感和凌厉的爬升角,但它的姿态异常稳定,操纵响应清晰而直接。

冯如熟练地操纵着飞机进行平飞、小角度转弯,他低头看向仪表盘,高度稳定,速度稳定,他尝试着做了一次轻微的俯冲和拉起,机翼只传来轻微而规则的抖动,没有丝毫失速的迹象,这架由无数标准件拼装起来、经过风洞数据严格验证的“落后”飞机,展现出令人心安的可靠性和可预测性。

他在几百米的高度绕着巨大的飞鹰厂盘旋,俯瞰下去,那巨大的厂区如同一个精密的棋盘,总装车间的屋顶反射着天光,流水线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转,隐约可见又有一架“重明鸟·天目”的骨架正在成型。

冯如轻轻抚摸着冰冷的仪表盘边缘,目光扫过那些严格按照图纸安装、排列整齐的开关和仪表,一丝复杂的笑意在他被风镜遮挡的嘴角边漾开,他想起了那架摔碎的“冯如一号”模型被孟庆斌小心翼翼的重新组装好摆到了大堂,想起了旧金山湾畔那个执着而孤独的飞行梦想。

落后吗?

或许吧,在青鸟那超越时代的光芒下,这架重明鸟显得如此朴实无华。

但此刻,他驾驶着它,翱翔在这片天空。

不知道这个凭借一己之力进入世界飞机制造第一梯队的科学家,在打开知识宝库后,会迸发出何种的火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