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烈日(2/2)
车内驾驶员惊恐的呼救声透过装甲缝隙隐约传出,但很快就被更猛烈的炮火覆盖声淹没,堡垒群中一门隐蔽的75mm速射炮发出了怒吼,炮弹精准地落在那辆瘫痪的白虎旁边。剧烈的爆炸将它彻底掀翻,浓烟和火焰腾空而起,钢铁碎片和人体残肢四散飞溅。
“见鬼!那些铁丝网……它们像活的一样缠住了我们的战车!”汉斯身边的老兵卡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愤怒,“步兵冲锋?那就是送死!看看那边!”他用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那片开阔地。
汉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那片开阔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灰色身影,那是早些时候,在几辆白虎·轻骑兵掩护下试图发起步兵冲锋的另一个连队。在堡垒群构筑的完美交叉火力和无处不在的、无法逾越的铁丝网前,他们甚至没能接近堡垒群核心地带一百米。
破碎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散落在泥泞中,丢弃的毛瑟步枪浸泡在血水里,染血的绷带和破碎的军装碎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几个重伤员在尸堆中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音在持续的枪炮声中显得无比凄惨和绝望。烈日的堡垒群,在远方如同沉默的、喷吐着死亡火焰的巨兽,冷酷地收割着生命。
马克沁机枪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巨大布匹被撕裂的“撕布”声,75mm速射炮沉闷而精准的轰鸣,大口径炮弹落地时撼动大地的猛烈爆炸声,还有伤兵濒死的哀嚎……这一切交织成一曲残酷到令人精神崩溃的死亡交响乐。每一次爆炸都让汉斯蜷缩的身体感受到大地的颤抖,冰冷的泥土和碎石像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头盔和背上。
汉斯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初上战场时那点盲目的热血和边境胜利带来的亢奋,此刻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碾碎。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些在汉堡车站与他一同登上军列、欢呼着憧憬胜利的年轻人,他们的脸庞在汉斯脑海中一一闪过,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那张曾经充满天真希望的脸。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那些关于光荣与牺牲的演讲背后,意味着什么。是泥泞中的冰冷尸体,是内脏被炸出的恐怖景象,是被铁丝网挂住、流尽鲜血的缓慢死亡。
三天三夜的反复强攻,烈日城下早已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马斯河的支流,德军每试图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代价,闪击的锐气,被比利时人冰冷的钢铁荆棘和堡垒中喷射出的炽热死亡金属,一点点消磨殆尽。
时间,这个施里芬计划中最宝贵的、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的资源,正在被烈日这块顽石无情地吞噬。绝望和焦躁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德军士兵中蔓延。汉斯看到身边一个年轻的新兵,正死死咬着嘴唇,无声地啜泣,身体因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时间不等人!每一分每一秒的拖延,都在为英法联军赢得宝贵的动员和集结时间,西线的总参谋部心急如焚,电波中传递着最高统帅部近乎咆哮的命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砸开烈日城这块硬骨头!常规战术的失败,迫使德军亮出了最后的底牌——绝对的、毁灭性的重火力。
希望,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轰鸣和大地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剧烈震颤而来。
在士兵们混杂着敬畏、恐惧和一丝解脱的复杂目光注视下,真正的钢铁巨兽缓缓驶抵前线——这是鲁登道夫将军亲自督战带来的攻城重器,陆军压箱底的秘密武器:“大贝尔塔”巨型攻城榴弹炮。
它的体型庞大到令人窒息,仅仅是运输它那巨大的炮管和炮身部件,就需要数十节特制的平板车和专门铺设的临时轨道。巨大的炮管如同远古泰坦巨神的臂膀,粗壮得需要数名强壮的士兵合抱,沉重的炮身结构复杂,上面布满了巨大的铆钉和粗壮的液压驻退机构。当它被庞大的工程营,如同一群围绕巨兽忙碌的工蚁,利用巨型起重机、蒸汽绞盘和无数人力,在预设的、经过强化的混凝土炮位上缓缓组装成型时,那场面既壮观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压迫感。
士兵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即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兵,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武器。
“目标!龙欣堡垒!装填!”炮位指挥官的声音通过扩音筒传出,在巨大的炮位旁显得渺小而遥远。
命令下达,地勤人员如同精密仪器的齿轮般高速运转,一枚长度接近两米、重达一吨的巨型穿甲高爆弹被特制的轨道车缓缓推近。起重机巨大的铁爪如同巨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抓住这枚象征着毁灭的金属造物,将它缓缓吊起,悬停在巨大炮膛的上方。阳光照在冰冷光滑的弹体上,反射出死亡的光芒。
在场的每一个士兵,包括远处散兵坑里的汉斯,都屏住了呼吸,那枚炮弹本身的巨大体积和重量,就足以让最勇敢的士兵感到心悸和自身的渺小,它被缓缓地、精准地塞入如同深渊巨口般的炮膛深处。
“角度校正完毕!装药设定完成!”观测军官的报告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目标!龙欣堡垒!放!”炮位指挥官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决定性的命令!
命令下达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天地间只剩下风掠过荒原的呜咽和士兵们自己沉重的心跳声,紧接着,是开天辟地般的巨响!这声音超越了人类听觉承受的极限!
轰————!!!!
不是一声,而是一股持续了半秒多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咆哮!汉斯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攻城锤狠狠砸在胸口,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移位,眼前瞬间发黑。
即使他死死捂着耳朵、蜷缩在数百米外的散兵坑最深处,那毁灭性的声波和气浪仍将他像一片落叶般狠狠掀翻!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到刺破脑髓的耳鸣,任何其他声音都消失了。脚下的大地不再仅仅是颤抖,而是如同暴怒的巨兽,在疯狂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散兵坑边缘的泥土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几乎要将他活埋,他张大嘴巴,肺部本能地想要吸入空气,却被冲击波压得几乎窒息。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蓬蒂斯堡垒的方向,一道炽热的、粗壮得如同熔岩柱般的火线,撕裂了阴沉的天空,带着毁灭性的、肉眼可见的动能轨迹,以超越想象的速度,狠狠砸向远方那座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堡垒!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轰隆隆隆!!!!!!!!!
一声比炮弹出膛时更加沉闷、更加宏大、仿佛整个星球都在呻吟的恐怖爆炸声传来!声音的传播甚至慢于景象。
只见龙欣堡垒的方向,一团夹杂着无数混凝土碎块、扭曲断裂的钢筋、火炮零件、守军残骸以及浓烟烈火的巨大圆锥形云团,如同地狱之花般猛烈地冲天而起!直插低垂的云层!即使距离遥远,汉斯也能清晰地看到,堡垒那数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穹顶,像被顽童踩碎的蛋壳一样,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内部轻易地掀开、撕裂、粉碎!
整个堡垒的主体结构在这内部爆炸产生的、毁天灭地的冲击波下,肉眼可见地发生着恐怖的连锁坍塌、崩解!巨大的烟尘如同海啸般向四周扩散,瞬间吞噬了堡垒周围的天空和大地,遮天蔽日!
“我的上帝……”汉斯和周围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兵一样,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场,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瞳孔因极度的震撼而放大,这不再是人类理解的战争,这是神话中神只降下的灭世神罚!是对凡人造物最彻底的蔑视和摧毁!
三台大贝尔塔和稍小一些但威力同样骇人的斯柯达攻城炮,轮流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神话中的泰坦巨人挥舞着巨锤。
一吨重的炮弹带着死神的问候,精准而冷酷地砸向烈日城周围的十二座现代化堡垒,每一次命中,都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剧烈爆炸和堡垒结构彻底崩塌解体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大轰鸣。坚固的混凝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精钢铸造的炮塔被扭曲成麻花状,抛飞到数百米外,精心构筑的地下工事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里面的一切都被高温和冲击波瞬间摧毁。
龙欣堡垒是第一个被“大贝尔塔”炮击的目标,仅用2小时就被摧毁。
在持续不断的、足以让最坚强神经崩溃的巨炮轰击下,烈日城引以为傲的防御体系终于被彻底粉碎,曾经象征着坚固和安全的堡垒,变成了一座座冒着滚滚浓烟和刺鼻焦糊味的巨大废墟。守军的意志和他们的工事一同崩溃了,幸存的比利时士兵在瓦砾和尸骸中茫然失措,抵抗变得零星而绝望。
鲁登道夫将军抓住时机,命令早已枕戈待旦的步兵部队,在白虎·轻骑兵和重炮延伸火力的掩护下,发起了最后的突击。德军士兵躲在白虎后面,接近铁丝网和堑壕后,剪断铁丝网的剪断铁丝网,铺设钢板的铺设钢板,有序的向前推进。
他们踏着滚烫的瓦砾、扭曲的钢铁和守军肿胀发黑的尸体,如同潮水般冲入了这座已经化为真正炼狱的城池,巷战依然残酷,但大势已去。烈日的旗帜,在残破的市政厅上空黯然落下,烈日要塞,这座马斯河上的雄狮,最终在钢铁与烈火的蹂躏下,痛苦地沦陷了。
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德军虽然突破了这道关键屏障,但原计划中用于右翼大迂回的宝贵两周时间被彻底消耗掉了。更可怕的是,这场惨烈到极致的攻坚战,如同高温熔炉,不仅摧毁了堡垒,也扭曲了许多德军士兵的心灵。持续的血腥搏杀、战友在身边惨死的景象、堡垒崩塌时活埋者的绝望呼救,都在悄然侵蚀着人性的堤坝。
就在烈日城陷落后的混乱余波中,一支在连续作战中疲惫不堪、伤亡惨重、神经高度紧张的德军部队,奉命扫荡烈日西南方向马斯河畔的小城迪南。入城当晚,他们遭遇了疑似平民的冷枪袭击,比利时人不懂得白衣渡江的悲哀,不管是有心设计,还是愚蠢所致,德军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一两个士兵的恐慌和混乱情绪迅速传染到全军,他们疯狂的搜捕,却一无所获,偷袭的人仿佛消失了一般,只余下满城的百姓大眼对小眼。连日来的疲惫、惨重伤亡积累的仇恨、烈日攻坚受阻积累的暴戾情绪,以及突破后一种扭曲的报复冲动,在那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和军纪的约束。
一场针对平民的、报复性的屠杀发生了,命令可能来自失控的基层军官,也可能源于群体性的疯狂,士兵们冲入房屋,对着惊恐的平民扣动扳机。街道上,广场上,马斯河畔,大量手无寸铁的平民,男人、女人、甚至一些老人和孩子都——倒在了德军步枪和机枪的枪口下。
鲜血染红了鹅卵石街道,染红了清澈的马斯河水,哭泣、尖叫、哀求、以及最后死寂般的沉默,笼罩了这座风景如画的小城,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迅速在德军后续部队中蔓延开来。
当汉斯所在的连队,作为休整补充后继续前进的部队,途经迪南附近时,他看到了那座笼罩在死亡和悲伤阴云中的小城。残垣断壁间,焦黑的木头和破碎的砖石随处可见,空气中除了硝烟味,还弥漫着房屋焚烧后的焦糊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与排泄物混合的腥臭气息。
一些幸存的平民,如同惊弓之鸟,躲在半塌的门窗后,或者麻木地清理着废墟。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刻骨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仇恨。
当汉斯的目光与一个抱着破碎布娃娃、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的目光相遇时,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只有死寂和无法言喻的惊恐。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比比利时边境的机枪子弹更让他感到寒冷和刺痛。
汉斯看到了张贴在残墙上的德军告示,上面用德文写着惩罚叛乱者,但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剧烈抽搐。帝国的正义之师形象,在迪南的废墟和尚未干涸的血泊中,被蒙上了一层浓重得难以洗刷的罪恶阴影。
他默默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