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社闹(2/2)
风雨屯87号4号楼建于屯委会刚成立那年,当时的宋子健恶趣味的把第一批五层高住宅楼,都盖成了独院带传达、储藏室的那种单位宿舍楼特有的格局,似乎是缅怀他小时候的生活。
左哲走到最里面,看着西侧的储藏室确实比其他的高出一截,尖型顶棚直冲着楼体西侧,一旦下雨,雨水会从储藏室顶直接冲刷向102窗户,这应该是投诉的根源。
有了大概思路的左哲先来到102室,投诉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起来精明干练。
“左委员,您可算来了!您看看!”男子激动地把左哲拉到阳台,指着窗外紧贴着一楼阳台墙壁修建的一间小平房,“就这么点距离,不到一米!严重影响了我的采光和通风!这肯定是违章建筑!502自己盖的!必须拆!”
左哲仔细观察,这间小屋墙体陈旧,与主楼颜色一致,屋顶是老式的尖顶瓦片,下面的草根和泥土结构,很明显是第一批南天门施工队的杰作,和现在的混凝土工艺已经不一样了,确实显得有些年头,但门锁较新。
“您怎么确定是502自己后期扩建的?”
“这还用问吗?”男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房产证上根本没这个面积!不是违建是什么?我跟502那小姑娘说了好几次,她拿不出任何产权证明,就说是单位以前分给她的,谁信啊!”
左哲随后爬上五楼,开门的是一位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行动有些迟缓。听闻左哲来意,她的情绪激动,“我刚离婚,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这是要逼死我吗?这个房子我是去年买的,就因为看中了那个大储藏室才买的!凭什么让我拆了!”
“我只是来了解下情况,毕竟齐齐哈尔规划法是去年颁布的,违建这个词也是去年才有的,如果1907年就建成了这个小院,那就不属于违建。”
“哦……我这有前几天找原房主要的情况说明……”小姑娘似乎是终于感到有人主持正义了,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证明,这楼是1907年南天门施工队建的工厂宿舍……当时分储藏室,原计划不给一楼分,但是部分一楼占用了……这间小房,当时是做办公室或者储藏室用的,申请后,时任局长就分给我了……】
“你看……”小姑娘又指着几张按着红手印的纸,“这是邻居们给写的证明……都说这房子打盖楼那天就在这儿了……”
左哲仔细查验文件,纸张和手印的陈旧感无法作假,他又联系了城管执法大队。很快,两名执法人员赶到现场。
执法人员非常专业,拿出卷尺、激光测距仪、勘察镜等工具,仔细勘验了小房的墙体、地基、屋顶。
“委员同志,”带队的队长勘验后对左哲说,“从建筑工艺、砖石风化程度、地基与主楼的连接处看,这间小屋与主楼应是同期建造。屋顶瓦片有新有旧,有明显后期修缮痕迹,但屋架结构是老的,没有整体升高或扩大的迹象。严格来说,这不属于新建或扩建的违建,属于历史遗留的附属构筑物。”
102的汉子在一旁急了:“怎么可能?没产权就是违建!你们这是包庇!”
执法队长耐心解释:“去年规划法出台之前,很多单位宿舍的配套用房就是这样,靠单位批条和使用事实确权。我们不能用现在的法律去简单否定历史事实。它的存在是既成事实,且当年得到了产权单位的认可。”
左哲又尝试联系原局,几经周折,找到一位退休的老科长。电话那头,老科长回忆了许久:“87号4号楼?哦,是有这么个事儿……那时候住房紧张,很多边角地带的设施,领导一句话就批给职工用了……哪有什么正规手续……但大家都认的……”
真相水落石出,这是一场因时代变迁、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误会。新业主执着于法律条文的形式正义,而老住户则坚守着历史形成的习惯法和使用事实。
左哲对萌萌哒说:“情况已经很清楚,502室的储藏室并非违建,其使用权有历史依据和事实基础。您的采光受到影响,我表示理解,但这属于房屋规划设计的历史遗留问题,并非对方违法建设所致。建议您与邻居友好协商,或许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改善,而不是坚持拆除对方的合法财产,而且执法人员勘察现场时发现您后院加高,超过院墙,这是属于事实违建的。”
“不用威胁我!有本事你们就拆!”萌萌哒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摔门而去,左哲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位抱着孩子的姑娘,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人与人之间,邻里之间,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般模样了呢。
这第三个工单可谓是让左哲痛并快乐着,他坐直身体,活动了一下两肩,开始描写这段搞笑的办案时光。
风雨屯靠近好汉路的大坡,是附近有名的地标,47级台阶依坑而建,磨砂砖地面高端大气,中间两侧不锈钢扶手锃光瓦亮,最两侧还有供车辆推行上下的斜坡,孩子们偶尔还当做滑梯玩。
这成了主通道连接“大坑”的必经路,虽然风雨屯的非常讨厌别人喊他们“大坑”,但这段高地落差近九米的台阶,有效的连接了好汉路两侧。
投诉人王老实早已等在现场,他看起来六十多岁,身体健硕,不像有行动障碍。
“左委员!你们看看这台阶!让老人孩子怎么走?让坐轮椅的怎么活?”王先生指着台阶,言辞激烈,“我要求改造成斜坡,这么简单利民的事,你们社区推三阻四,要你们干什么用!现在新居建设,这下面路都铺了,为什么台阶不改成坡道!你们根本不把老百姓的需求当回事!”
“额,新居建设是专款专用,不包含台阶。”左哲认真的解释道。
王老实一跺脚,气势十足道:“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我不知道吗?你们修到这,这是断头路,必须的修到上面去!你们为什么不替老年人考虑考虑!”
左哲看着王老实唾沫横飞的样子,懒得继续解释了,“好,好,您说的都对,就算可以出资建设,您看看,”说着他拿出尺子,有模有样的测量起来,不多久,“您看,这个上下落差是8.2米,台阶出来这段是12米,您希望改造成什么样的斜坡?”
“就缓着的坡啊!轮椅能直接上去的那种!”王老实比划着。
左哲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老实,重点看了看健全的腿脚,点点头继续道:“无障碍坡道的最大坡度一般不得超过1:12。在条件受限且坡段起止点的高差不大于150mm时,纵向坡度不应大于1:10。当坡道高度达到0.75米时,应设置深度不小于1.50米的中间休息平台”
“你什么意思!说人话!”王老实似乎是转不过来,吼道。
左哲微笑道:“就是说,如果坡道的最大坡度为1:12,8.2米的高度需要的坡道长度为98.4米,加上12个休息平台的总长度18米,实际坡道长度为116.4米。”
“那又如何?”王老实有些不耐烦了。
左哲指向台阶下向西两米处的五区13号楼,又指向13号楼西侧道路紧挨着的5号楼,笑道:“大爷,您这个坡道得修到5号楼西头了,以后这俩楼居民下来,看见的都是硕大的坡道!最惨的是这个13号楼的1单元,估计出了单元门得爬梯子上坡道出门。”
“那……那就修成‘之’字形的!”王先生愣了一下,马上提出新方案。
“可以考虑。”左哲再次测算,“您看哈,咱们现在台阶的宽度是8米,如果设计成之字型,两侧怎么也得留出一米拐弯用吧?”
“嗯,可以。”王老实思考了一下,表示认可。
“98米长度的坡道,在六米的区域内走之字,得16折,一共八米多高,一折……差不多0.5米吧,这还是不计算坡道厚度,按最低标准算上的话,那得是身高0.3米左右的人才能通行!”左哲憋着笑,认真的分析道。
“你什么意思!给我抬杠是吧!你们是专业的,你们去建设,非得听我的干什么!你不会往南面走斜坡吗?”王老实似乎是回过味来了,有些愤怒道。
左哲指了指台阶南侧的树林,“好的呢,大爷,您看哈,咱把这些树都砍了,当然我得去审批哈,砍完了树,咱修个坡道向南,116米,以后下这个台阶,来回过往的,都向南走116米,再折回来。”
“你当我傻吗?你不会向南60米,在之字型走回来60米!”王老实恶狠狠的瞪着左哲,似乎是感觉自己被阴阳了。
“好好好,您都对,咱就这么改,以后下坡的人都多走100米才能下来,您觉得合适吗?实用吗?”左哲似乎是在等待老人回心转意。
“你们也有老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替老年人考虑一下!”王老实似乎被激怒了,看左哲的眼神都变了。
左哲指着不远处的幼儿园,又指了指两条街外的小学、初中,“咱们尊老的同时,也得爱幼啊,这边全是学校,孩子们上学放学多走100米上下坡道,我觉得不合适。”
“那你什么意思,不替我们老年人做点实事?”王老实已经准备走了,很明显他感觉和左哲探讨问题很不开心。
左哲无奈地对他说:“王先生,您的初衷是好的,但确实不现实。这个改造未被纳入新居建设范围,就算不是因为钱,技术条件和空间限制也无法满足。而且,绕行不到300米,南头就有一个之字形台阶可以通行,虽然多走几步路,但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王先生的脸由红转青,突然大声嚷道:“那里也是台阶!你说的都是借口?你们就是懒政!不为民着想!我要投诉你们!投诉你们所有人!”
深夜,风雨屯屯委会的灯光依然亮着,左哲坐在桌前,他的笔很沉,不仅因为疲惫,更因为报告的分量。他详细描述了三个案件的调查经过,引用了各方陈述、专业勘测结果和历史证据,逐条反驳了不实指控,并揭示了投诉背后复杂的动机和私利。
在报告的最后,他写下了远比案件本身更沉重的思考:
“……今日三案,绝非孤例,它们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当前热线工作中最棘手的困境:投诉权的异化。”
“当投诉不再是维护合法权益的武器,而沦为谋取私利、发泄情绪、甚至胁迫公权的工具时,其破坏性是巨大的。它巨额浪费了本就紧张的公共行政资源,消耗了基层工作者本就宝贵的热情与公信力,更寒了那些默默守法、真正需要帮助的‘沉默大多数’的心。”
“付婷婷案,展示了如何利用信息不对称和健康焦虑来裹挟、绑架民意,萌萌哒案,体现了对事实缺乏敬畏、对邻里缺乏包容的扭曲法治观,王先生案,则暴露了将公益诉求作为满足私人欲望的虚伪。”
“长此以往,‘按闹分配’将成为潜规则,善于哭闹的‘社闹’将获得更多利益,而老实人将再次吃亏。基层工作者要么在无休止的重办与自证中崩溃,要么学会圆滑和推诿,最终损害的是整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和治理效能。”
“建议:第一,建立更完善的实地核查与专业评估机制,不让投诉单的一面之词成为决策唯一依据。第二,探索对恶意投诉、诬告滥诉者的反制与惩戒措施,让其承担相应成本。第三,坚决为被诬告的基层工作者正名撑腰,保护其工作积极性。第四,公开典型案件真相,加强宣传引导,凝聚‘实事求是’的社会共识。”
写完最后一个字,左哲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内心却有一股微火在燃烧,似乎那份追求公平公正的心依旧律动。他推开窗,雨已停歇,清冷的空气涌入,远处,南天门山寨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知道,魏巍大人或许正对着一桌子的“许愿池”工单大发雷霆。他也知道,自己这份报告递上去,可能会引来新的争议甚至申斥。
但,这就是他的战场,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考验勇气、智慧和信念的战场。与天灾、与外敌的战争或许壮怀激烈,但与内部滋生的人性之私、与制度漏洞带来的无尽内耗的战争,更加漫长,也更加考验一个文明的韧性。
他拿起报告,看着茶杯中的十五粒茉莉花茶,已经忘了这是什么时候扔到杯子里的了,只是那茶叶球上的白毛,昭示着,该换茶了。
明天的工单还会来,而他的秉公直言,也永远不会停止。
哪怕热线封禁了他的言路,还有一批吃柿群众陪伴在侧,嗯,没别的意思,真的,要不你们给我找个字替换掉?有吃瓜群众的意思还能带上伟大的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