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法场(2/2)

洪兆麟左肩中弹倒地后,德国军医施密特用手术钳从他的肩膀处夹出一块弹片。镊子将弹片丢入陶瓷托盘的声音异常清脆,嵌入骨缝的竟是半片青花瓷,釉着关帝像的青龙偃月刀……

施密特在战地日记写道:“伤口里的陶瓷碎屑带有广彩特有的麻仓土,证明暴民使用了官府库藏。”

当巡防营的攻击多次受阻后,李准的 “靖海” 号驶入了七女湖。

他端起德制望远镜,镜片上凝着夜露,透过望远镜,他看到七女湖芦苇荡中隐约有异动 —— 那是起义军的船只正试图隐蔽地靠近。

“放快艇!” 随着李准下令,十二艘细长的快艇迅速从 “靖海” 号两侧滑出,艇身漆成深蓝色,与江水融为一体,难以察觉。

这些快艇是李准奏请周都督后委托福州船政局打造的,坚固、灵活。快艇底部装有简易的铁网,用于阻挡和破坏敌船的桨叶。

起义军的赤马舟刚从芦苇丛中探出头来,李准的快艇已经冲了上去。铁网迅速展开,绞碎了起义军船只的桨叶,使其失去动力。

战斗转瞬结束,起义军的船只被快艇拖拽,江面上浮起一片血迹,惊飞了滩涂上的白鹭。

李准看着快艇迅速收割掉芦苇荡边缘的义军,轻轻抚摸着克虏伯速射炮上的鎏金铭文 “贺慈禧皇太后万寿无疆”,指尖划过 “万寿” 二字时,他微微皱眉 —— 三年前他进献的翡翠寿桃,正是被革命党的土炮轰成了齑粉。

“换烧夷弹!炮轰芦苇荡” 李准暴喝一声,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六发磷火弹划破空气,尖啸着扑向芦苇荡。德国化学制剂遇水即燃,混着潮汕土油,瞬间爆发出幽蓝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江面。

藏身淤泥的起义军如受惊的虾般跃出,二十艘舢板仓皇西撤,船底绑着的盐包被江水浸透,雪白的盐粒混着血水渗入东江 —— 这是他们从归善盐场劫来的,盐袋上 “官盐” 的朱印还未褪色。

“军门神算!” 亲兵跪呈截获的密信,火漆印上沾着几根鸭绒。

李准冷笑一声,捻碎信笺,泛黄的《讨清檄文》碎片飘落江面,正巧盖住一具浮尸怒睁的眼:“沙堆鸭场的信鸽,也配传檄文?”

他抬脚碾碎甲板上的信鸽尾羽,羽根处暗藏的硫磺粉簌簌而落 —— 这是天地会用来标记航道的秘药。

“传碣石镇新军!” 李准甩出令箭,箭尾红缨扫过海图上的沙堆鸭场,“让潮州粮商,给鸭寮送二十石掺了鸦片的糙米!”

阿明蹲在溪边灌水囊,指尖突然传来地面细微震颤。他猛地抬头,水面泛起诡异的涟漪,整条溪流都在簌簌发抖。

“马蹄!是骑兵!” 他嘶吼着扑向草丛,衣角掠过带刺的野蔷薇。山道尽头涌出黑压压的马队,新式陆军制服的靛蓝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为首的军官举起望远镜,镜片反光如毒蛇吐信,瞬间锁定溪边晃动的芦苇。

“天地会的崽子在那!”

排枪骤响,铅弹将芦苇拦腰斩断。阿明连滚带爬冲回村口,正撞上带人接应的林旺。两人趴在土墙后,眼睁睁看着骑兵后方的步兵展开扇形阵型。

“李准的亲兵营,” 林旺吐掉嘴里的土渣,刀柄在石墙上磨出火星,“每人配六十发子弹,够把咱村犁三遍。”

祠堂内乱作一团。孙稳踹开掉漆的木门,十几个刚入伙的农民正踩着供桌翻墙。陈发抡起大刀背拍倒一个,刀刃剁进门槛:“临阵脱逃的,老子先送他上路!”

“让他们走。” 孙稳按住陈发青筋暴起的手腕,转向众人,“家里有爹娘要养的,现在出后门。” 他扯开染血的中衣,肋间蜈蚣状的旧疤狰狞可怖,“三年前钦州大营,我亲眼见过李准的‘清乡令’—— 降者剥皮,藏匿者车裂。”

祠堂里死寂如坟,只有三人缩着脖子挪向侧门。

孙稳的指节叩响关公像前的香炉:“剩下的兄弟,咱们今天不是求活,是求个痛快!与其饿死吃观音土胀死,不如让那帮狗官看看,泥腿子的骨头有多硬!”

“孙大哥!” 阿秀掀开草帘冲进来,水珠顺着蓑衣滴在灯罩上滋滋作响,“王哨官来了!”

王哨官摘下斗笠,油纸包在神龛前层层展开。半块翡翠鼻烟壶碎片泛着血光:“今早周老爷宴请李准,商会把咱们的退路卖得干干净净,柏塘那条密道早被水师营堵死了!”

“操他祖宗!” 林旺一脚踹翻条凳,刀尖指向门外,“老子这就去剁了周慕白那孙子!”

阿秀横身拦住,颤抖着展开潮绣手帕。金线牡丹中暗藏玄机,竟是清军换防时间和口令:“这是周少爷拿命换的…… 他把我推进密道时,辫子都被火枪烧着了……”

“林旺!冷静些。” 孙稳按住暴跳如雷的汉子,帕子上的血迹在烛光下发黑,“去看下村口的兄弟们!”

“轰!”

祠堂在炮火的轰击下剧烈颤抖,尘土与碎屑如雨般簌簌落下,孙稳毫不犹豫地将阿秀紧紧护在身下。

清军的炮兵阵地中,定位弹划破天际,精准地标记出目标方位,随后震耳欲聋的炮击接踵而至,第二发炮弹带着毁灭的气息呼啸而来,瞬间将周围的一切吞没在浓烈的硝烟之中。

在这片混沌的战场之上,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从远处传来,宛如恶鬼磨牙般阴森可怖。那是四架马克沁重机枪被推上高坡,它们的枪管在预热时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仿佛是死神的低语,预示着一场血腥的屠杀即将拉开帷幕。

“散开!找石磨掩体!” 孙稳的吼声被金属风暴撕碎。

每分钟四百发的弹雨犁过青石板。起义军像麦秆般倒下,陈发拖着中弹的腿,硬是把蓝天白日旗塞进墙缝。血手印在青砖上拉出五道猩红。清军已经清剿了外围哨点,包围了祠堂……

“孙大哥!”林旺突然指向祠堂后方,惊呼出声。只见周慕白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他腰间标志性的红色玉佩,在残阳下微微闪烁,格外醒目。

“轰 ——!” 清军的炮兵阵地发出山崩地裂的爆炸。某个会党兄弟抱着火药冲进了清军炮兵弹药囤积点,祠堂里的二十几个血人沉默地包扎伤口。

阿秀扑进周慕白怀里,惊得他踉跄后腿几步撞上香案:“你还活着……”

“奸细!” 陈发推开阿秀,揪住他衣领顶到墙上,刀刃压出血痕,“卖兄弟换的银子烫手不?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

“看看这个。” 周慕白轻轻推开阿秀,抖落一张照片 —— 新军机枪队在潮汕货仓操练,角落里穿西装的青年正在验货,侧脸与他七分相似。

“没有商会的煤,李准的炮艇可以去其他地方买。” 他擦着镜片冷笑,“没有周家的支援,你们连土炸药都配不齐。”

孙稳的枪口缓缓抬起:“周家这是两头下注?”

“周家老大押清廷胜,我赌革命赢。” 周慕白扯开衣襟,蓝天白日徽烫在锁骨下方,“没有时间说这些了,快从我们提前准备的地道逃走吧。”

洞外突然爆发出广东腔的嘶吼:“孙稳!李军门有令,降者赏五品顶戴!”

孙稳的枪口在周慕白眉心徘徊,眼神复杂。最终,他将枪口转向洞外最亮的火把。枪声响起,举火把的清兵应声倒地,火把落地,火焰在草丛中蔓延开来。

“告诉周老爷,” 孙稳将潮绣地图掷入火堆,火舌窜起三尺高,“我要留着李准的狗头,等公审的那一天。” 他解开腰间染血的布带,六颗手榴弹捆成的腰带赫然显现,“至于你们周家 —— 趁早把‘仁义商号’的匾额劈了当柴烧!”

“你们都走。” 孙稳往空枪里压入最后一发子弹,“邓大哥他们应该会在老龙沟停留些时日。”

阿秀死死攥住他手腕:“孙大哥,我们不可能抛下你不管!”

“李准认得我,我能够拖延时间。” 孙稳扯下她腕上的红绳系在自己枪柄,忽然笑了,“革命通向胜利,还需要你们……” 密集的排枪声淹没了后半句。

外面的喊声又起:“孙稳!再不出来就放火烧祠堂了!”

陈发红着眼眶举起酒壶:“兄弟,黄泉路上等着,老子随后就到!”

孙稳仰头灌下烈酒,空酒壶在岩壁上摔得粉碎。

“外面的人听着,这些条件不够!”夕阳穿过硝烟泼在他背上,拉长的影子覆住整座祠堂。他最后看了眼这些同生共死的面孔,转身踏入血色的夕照里。

1907 年 6 月 12 日,惠州刑场。晨雾未散,围观人群密集。孙稳被铁链拖上刑台时,人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 这个让官府悬赏五百两银子的 “乱党头目”,竟是个清瘦的文士模样。唯有他挺直的脊梁和灼灼的目光,让人想起七女湖畔那杆不倒的战旗。

“跪下!” 衙役踹向他的腿弯。

铁链哗啦作响,孙稳晃了晃,却硬生生站住了。他转头看向监斩官,忽然笑了:“大清的狗,也配让我跪?”

监斩的刘知府拍案而起:“狂徒!尔等勾结孙文祸乱乡里,可知罪?”

“祸乱?” 孙稳仰天大笑,镣铐勒进血肉也浑不在意,“七女湖的鱼米养不活渔民,柏塘的良田交完皇粮就剩草根 —— 到底是谁在祸乱?”

刘知府拍案怒喝:“行刑!”

鬼头刀扬起时,一阵怪风突然卷过刑场。老榕树上那朵早开的木棉花被吹落,正落在孙稳散开的发髻上,红得刺眼。

当他再次用力地睁开双眼,模糊视线中,四个黑影逼近 —— 最前面的人眼镜反射着微弱的光线,显得格外刺眼,而他腰间挂着的胭脂红玉佩在晃动中如同一抹残阳,格外醒目。

“周…… 慕白?” 孙稳的疑问湮灭在黑暗里。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金属贴上太阳穴,有人在耳边低语:

“欢迎来到没有祸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