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都督(2/2)
纪沧海深吸了一口这清冽刺骨、却又无比真实的寒气,仿佛要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腐朽与暮气彻底涤荡干净,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李慕青,后者也正看向他。
【你被嫌弃了……】
【哼,如果让我出手,至少她死之前能一直生龙活虎的,吃亏的又不是我。】
【不出手也好,省的今年她没了,有心人怪到我头上,不过不能白叫你来一趟,带你出去转转。】
“亲王殿下,能带我去圆明园转一圈吗?”纪沧海也没有多想,转身问向载沣。
载沣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混杂着屈辱、痛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圆明园,那是爱新觉罗家族心中最深的一道伤口,是满洲贵胄辉煌时代被蛮力撕碎的明证,带一个身份敏感、背景神秘的外国公爵去那里,无异于将家族的伤疤再次揭开示人。
然而,载沣最终没有拒绝,他想起纪沧海那深不可测的背景,想起他对禁卫军的承诺,想起他在太后面前为朱云飞的进言……这个人,他需要笼络,至少不能得罪。
更重要的是,或许在内心深处,载沣自己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想去看看那片被风雪掩埋的废墟,感受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提醒自己这个帝国所面临的危局。
“公爵阁下有此雅兴……本王……自当奉陪。”载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挥退了侍从,只带了几名心腹戈什哈,亲自引着纪沧海和李慕青,乘坐马车,在腊月凛冽的寒风中,向西郊驶去。
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尘,形成一道道灰白色的烟柱,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田野和枯死的树林。道路泥泞不堪,马车颠簸前行,车轮碾压过冻硬的泥块和残雪,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马车最终在一片被高大残破围墙圈起的、广袤而荒芜的区域前停下。围墙早已坍塌多处,巨大的缺口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裸露着断裂的砖石和腐朽的木梁。透过缺口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比后世看到的更加凄凉。
厚达尺余的积雪,覆盖了绝大部分区域,填平了沟壑,掩埋了低矮的残迹,目之所及,是一片起伏的、死寂的雪原。
载沣的随侍牵来几匹马,纪沧海等人御马行进在圆明园中,雪原上几处孤零零的巨大残骸让人触目惊心。
正大光明殿巨大的汉白玉台基如同巨兽的骨骸,断裂倾倒的雕龙望柱、布满焦痕和弹孔的巨大石柱兀自矗立,雕刻着精美纹饰的巨大石构件半埋雪中,这些是昔日万千华光的冰冷残骸。
所有曾经的金碧辉煌、彩绘斑斓早已荡然无存,木材化为灰烬已经腐烂,融入大地,琉璃瓦碎裂无踪,壁画烟消云散。留下的石头,被近五十年的风霜雨雪、烟熏火燎、人为破坏侵蚀得灰暗、粗糙、崩裂,布满苔藓和黑色的污迹。朱颜早已被彻底剥落,只剩下残破的筋骨暴露在严寒之中。
没有流水潺潺,没有鸟语花香,没有丝竹管弦,只有呼啸的北风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呜咽,卷起雪沫和尘土。枯死的树木枝桠如同鬼爪,寒鸦的啼叫更添凄凉,昔日的宴乐之地,如今是绝对的死寂与荒凉。
纪沧海站在西洋楼大水法的残破石龛前,手指拂过冰冷粗糙、雕刻着西式花纹却崩缺严重的汉白玉,那句“醒来却作壁上观”的歌词涌上心头,他忍不住的唱了出来:“雪浸染万千华光钟声塑佛龛,此去蒙尘饮乐宴,朱颜改怎不见窟画昔日璀璨,醒来却作壁上观。”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西洋楼残破的汉白玉石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是在为纪沧海的清唱伴奏。纪沧海那句“醒来却作壁上观”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仿佛触动了某个尘封的开关。
载沣策马在纪沧海身侧,目光死死盯着那崩缺的、雕刻着异域花纹的石龛,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低喃出声,重复着那句:“醒来……却作壁上观……”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屈辱。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纪沧海,那双平日还算沉稳的眼中,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有恨,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作壁上观……好一个作壁上观!公爵阁下可知,本王幼时,常听先父提起这‘万园之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追忆,“他说那大水法喷涌之时,声若奔雷,水雾映日成虹,十二兽首依次喷水,报时精准,巧夺天工!他说那海晏堂前,万国珍宝罗列,夜宴之时,灯火如昼,照得湖面一片雪亮!他说那亭台楼阁,移步换景,集天下园林之大成,是真正的‘天上宫阙’!” 载沣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可本王生得晚,从未见过!见到的,只有这……这堆破石头!”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眼前无边无际的雪白废墟,手指都在颤抖。
纪沧海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这位未来摄政王心中积压了清廷近半个世纪的愤懑与不甘。
“为什么不修复?” 纪沧海的声音很平静,抛出了那个尖锐的问题,目光却落在远处一片被积雪半掩的巨大殿基残骸上。
载沣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的潮红,随即化为更深的灰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似乎让他冷静了几分,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现实感:“修复?谈何容易!公爵阁下,你从欧罗巴来,想必知道庚子年之后,朝廷签下的那份《辛丑条约》吧?”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分三十九年还清,连本带息近十亿两!朝廷每年的岁入才多少?光是赔款一项,就快把国库抽干了!户部的银子,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修园子?拿什么修?拿前线新军的饷银?拿各地赈灾的银子?还是拿……太后的日常开销?”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声说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讽刺与无奈。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这片巨大的废墟,语气更加沉重:“再者,你看看这园子!方圆几百顷,烧成一片白地!剩下的都是这些搬不动、烧不烂的巨石、石基、断柱!要把这些清理干净,把地基重新整平,再起楼台?那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银钱?比新建一座园子还难!” 他指着大水法残破的石构件,“这些石头,当年都是从房山大石窝采来,耗费巨万,动用无数民夫才运抵此处。如今想把它们复原?简直是痴人说梦!朝廷……没这个力气了。”
载沣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刻的无力感,财政的崩溃、国力的衰微,像两座大山,死死压住了任何“修复”的可能。这片废墟,与其说是战争的创伤,不如说是帝国沉疴难起的冰冷象征。
寒风更烈,卷起地上的雪尘,迷蒙了视线。载沣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似乎想汲取一点温暖。
他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看向纪沧海时,眼中的悲怆渐渐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所以,公爵阁下!”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充满力量,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看在都是华夏人的份上,本王请求你的帮助!本王需要禁卫军!本王需要你承诺的那些新式枪炮!”
他策马上前,几乎要抓住纪沧海的胳膊,眼神灼灼的盯着他,“看看这片废墟!这就是没有强军的下场!任人宰割,连祖宗的园子都保不住!本王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再让洋人的铁蹄踏破国门!不能再让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蒙羞!”
“你的兵工厂,你答应的克虏伯大炮、毛瑟快枪、马克沁机枪……还有那些德意志教官!” 载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要快!要尽快!本王要一支真正能战的、只听命于朝廷、只听命于皇上的禁卫军!要装备最精良的武器!要练出德意志陆军那样的铁血雄师!”
他指着圆明园的断壁残垣,又指向紫禁城的方向,语气斩钉截铁:“只要本王手中有了这样一支强军,就能震慑内外!就能保境安民!就能让那些觊觎我大清江山的豺狼虎豹,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到那时……”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这片废墟,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期冀,“或许……或许才有重振山河、洗刷耻辱的那一天!”
载沣的话语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激越,却也透着一股大厦将倾前的悲凉与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纪沧海承诺的“洋枪洋炮”和那支尚未成型的禁卫军上,仿佛只要有了这些钢铁利器,就能挽回这个腐朽帝国崩塌的命运,就能阻止下一次的“圆明园之殇”。
纪沧海看着载沣眼中燃烧的、近乎虚妄的火焰,又看了看这片在1908年凛冬中死寂沉睡的巨大废墟,心中了然。这位王爷看到了强兵的必要,却并未真正理解这废墟所昭示的、更深层次的溃败根源,他只是想用新式武器,去武装一个早已从根子上腐烂的旧躯壳,还是依靠他们八旗子弟……
他没有反驳载沣的狂热,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稳定,“王爷所求,纪某明白。禁卫军所需,纪某定当竭力筹措,明年争取全部交付。”
他给出了一个务实的承诺,至于这承诺最终能带来什么,是载沣梦想中的铁血雄师,还是加速帝国崩塌的催化剂,那就不是他现在需要点破的了。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着残破的石雕,也覆盖着载沣眼中那团不灭的、带着绝望色彩的火光。
圆明园的废墟,在1908年的寒冬里,依旧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